他唱出呼吸的形狀：記阿Jer演唱會

世紀火災發生了才幾天，死難人數不斷攀升，很多人仍然失蹤，還有心情去看演唱會嗎？

在阿Jer柳應廷個唱前一晚，我重溫他的所有歌，同時也心不在焉，一直看火災新聞。但是，聽著聽著，我意外地得到某種療癒。

Jer的演唱會似乎舉行得不是時候，但又是最好時機——我相信很多入場觀眾跟我一樣，都在最近幾天的愁雲慘霧中得到治癒，甚至嘗試超越傷痛。

Ｘ Ｘ Ｘ

其實說起來，Jer的出道時機也很特別。

時間回到2020年，他推出首隻個人單曲。那一年的香港，人心如何，社會氣氛如此，不必多說了。緊接著疫情爆發後的二月底，《水刑物語》橫空出世，同年再推出《迴光物語》及《風靈物語》。

整個「物語系列」的主題是人走到絕境與面對死亡時的體驗與頓悟，最後，是轉生。那絕非《紅日》式的淺薄勵志，小克把人間傷痛放在廣大的宇宙去審視；苦痛既是逃不了，但茫茫宇宙中自有出路。歌詞講苦難，談生死，有佛理，滲禪意。

這三部曲太神奇了。我至今不明白為何唱片公司與小克有如此膽量去為一個新人製作這樣的歌，而三首歌出現在2020年更是奇妙莫測的巧合。

我最愛哥哥梅姐莫文蔚的磁性聲音，一向不喜歡高吭聲線（特別是男聲，因此很怕周深）——但Jer是例外。他的音質嘹亮高吭，演繹這種題材有獨特效果，有一種超脫苦難與哀痛的力量；他的聲音沒有令人沉在世俗與肉身的痛，而帶著宗教的超脫感，跟小克的歌詞實在是天作之合。

這幾首歌是Cantopop的異數，竟有很多聽眾受落。小克與Jer再下一城，製作「重生三部曲」，《狂人日記》、《砂之器》與《人類群星閃耀時》用了三部名著的書名作為歌名，講輪迴、生死、哲學，然後又呼應「物語系列」用宇宙萬物的高度看世間事：人類很渺小，眾生的痛不算什麼，但雖然人間是幻影，但當我們去愛——說出「我愛你」時，宇宙就有了意義。

當大家以為Jer不會唱情歌，接下來的「虐心三部曲」就送來幾首情歌。但小克操刀的，當然是非一般情歌。失戀與生離死別，是愛情的最痛，而這三部曲都在借愛情探問如何放下執念，如何割下貪嗔痴，最後又回到小克式的宗教情懷。

我最愛這系列的日本意象：京都、奈良、龍安寺，還有最點題的枯山水——還有什麼地方比關西的古城古廟更適合沉思愛情與生死？我本身很鍾情枯山水，去到日本的古廟，可以看枯山水動輒發呆一兩個小時，覺得大千世界、萬物萬象，生生死死，緣起緣落，盡在枯山水的細石碎沙，所以對「虐心三部曲」特別有感（也同時覺得日本古廟只適合獨遊）。

而這種文學與宗教題材，在廣東歌歷史上大概只有當年達明一派及林夕寫給王菲的歌可比。

Ｘ Ｘ Ｘ

Jer這次個唱主題是The Shape of Breathing，呼吸的形狀。呼吸當然是看不見的，當Jer以歌勾勒出呼吸的形狀，即是讓我們看到呼吸——而看到呼吸，即是看到生命，看到生機。

因此我才認為，這個唱在整個香港愁雲慘霧之時出現，是最好的時機——就好比你旅行走到最累時眼前突然有間舒適的咖啡店，又或是在你最傷心之時突然有個人給你肩膀讓你放聲痛哭。

在「呼吸的形狀」的主題下，心跳的效果是演唱會的重要元素。舞台正中吊著的巨大不規則物體，可以是心臟，也可以是漂浮在宇宙的隕石；心，是通往宇宙之路，這是Jer的歌的一貫題旨。

個唱中，Jer先帶領整個團隊為火災災民默哀，十五分鐘之後再正式開場。這個意料之外的環節，竟跟個唱的主題不謀而合——整個「呼吸的形狀」演唱會的編排，簡單來說就是四個字——由死入生。

打頭陣是關於死亡與地獄的歌：《約齊靈魂在墳場開生日派對》及《筆觸男孩憂鬱之死》，舞台上是群鬼亂舞。因為前者歌詞在此刻可能會被覺得對火災死難者不敬，團隊就以巧妙方式處理：Jer照唱，但麥克峰是沒聲音的；這既能避免歌詞引起的爭議，同時不影響整個個唱的主題與編排。

以死亡入題之後，第二部分以《風靈物語》打頭陣講轉世，再回到人間情愛，連唱《離別的規矩》、《自毀的程序》及《坐看雲起時》這「虐心三部曲」，講人如何面對生離死別，又如何超越生離死別。這部分以《水刑物語》告終，沉溺大海的人終於看到岸邊伸出的手。

第三部分講世道的瘋狂：《狂人日記》之後，他翻唱黃明德的《大鬧說謊城》。這首歌我第一次聽，小克的歌詞真的不得了，他嘻笑怒罵，批判指鹿為馬的社會：「圓圈怎麼等於正方」、「梅花鹿怎麼裝馬鞍」「好心你去食素／成佛再處理世界業報／嘴巴慣了報大數／善男信女看著你說謊」。

再來，是陳蕾寫給MIRROR的《吃腐肉的鷹》：「人類啊／還好嗎／憤怒似密雲／仇恨已充斥／最喜愛看不堪」，控訴這嗜血的、吃人的社會。

活在這世道，可以怎樣？個唱終章探索的是成長之痛，是Jer近年的一系列佳作。《沒終點的青春》從孩童的單純、青春的苦悶，講到婚姻的失敗。《不要活成自己討厭的模樣》講一個人從小習慣掛一張笑臉，埋藏苦痛；懷疑人生的他，只願不要活成自己討厭的模樣；《大人之後》講一個人小時想當大人，當了大人卻滿心鬱結：「西裝穿起世故／讓我一霎眼長大／逼真的新世界問我『可察覺愉快』」。

再來是我最愛的《大海少年》：「也許這世間已再不善良／也許這瞬間已慣於哀傷／看守那心底真正土壤」，是小克不落俗套的勵志。這部分以《Dear Children》作結，這首歌是因早前很多學生自殺而寫，一群小孩在台上圍著Jer，眾人一身純白象徵希望。

如是，整個演唱會以墳場的死亡開始，以小孩的新生命結束。整個演唱會一氣呵成，Jer中間幾乎沒有說話。各種舞台效果，無論是插畫、宇宙的意象、大手與流砂的隱喻，影像都不只是影像，而是與音樂結合呈現個唱主題與內涵，其深刻與精巧與林憶蓮今年同樣精彩的「迴響Resonance 」演唱會有異曲同功之妙。

Ｘ Ｘ Ｘ

我一直認為，香港沒有給小克及Jer應得的認同與讚賞，還有他合作無間的吳林峰。特別當haters空群而出不問情由張牙舞爪，Jer作為MIRROR一員，雖然不是眾矢之的，但有時也躺著中槍。

這網絡時代就像陳蕾在《吃腐肉的鷹》所寫的：「仇恨有載體／終於有所發揮／衝鋒鷹開始脱軌／要搜刮無關範圍／誰步近都要血洗」。誰會在批評之前，好好聽歌讀歌詞？

Jer的冒起是異數，他與小克的合作把廣東歌推上另一境界，但同時，他的歌的艱深主題、身為MIRROR成員背負的「原罪」，又使得他沒有得到應得的掌聲。

但無論如何，請香港人不要忘記小克及Jer為這時代寫下的歌：

「也許一片海會重返大洋

也許一片港會再得芳香

風吹過／堅守這個方向」

（《大海少年》，小克詞）

（文章授權轉載自作者FB專頁，原文連結：https://www.facebook.com/share/p/1Wcy3SFj7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