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陪我講/陪我講出我們最後何以生疏」,這句香港人耳熟能詳的歌詞,或許是香港話劇團《兒子》(Le Fils)於某個面向的寫照。吊詭的是,劇中父母並非不願與兒子傾談,反而是用了錯誤的力,以致溝通失效,隔膜由此而生。親子之間傳達不出的愛,有時光靠言說更顯冰冷,假如對內在複雜的情感視而不見,結果只會「失去了能力觸摸」。
《兒子》為法國劇作家Florian Zeller的作品,也是香港話劇團繼在港三度公演《父親》(Le Père)之後,再次搬演Zeller的劇作。這兩部劇場作品更廣為人知的版本,或許是分別於2020年及2022年,由Zeller親自改編而成的電影《爸爸可否不要老》及《兒子可否不要走》。作為Zeller筆下的「家庭三部曲」最後一部作品,《兒子》承接系列對於親情關係的探討,聚焦於父與子之間的矛盾糾結。兒子Nicolas(羅文澤 飾)因情緒困擾而逃學,母親Annie(黃慧慈 飾)決定把兒子暫時交託給前夫Pierre(余翰廷 飾)照顧。雖然Nicolas滿心期待,但一方面Pierre僅能從自己當兒子的經驗,學習做一個父親,因而始終不夠明白Nicolas的心情,另一方面,Pierre的現任妻子Sofia(張紫琪 飾)和初生兒子Sacha的存在,亦令Nicolas感到不被接納。種種原因疊加起來,最終釀成無可挽救的局面。
未知是否導演邱廷輝刻意為之,劇中總是散發著冷漠而淡然的氣息,最為明顯的是三位大人角色的演員演繹。即使他們嘴上說著關心Nicolas的言語,但總是帶著某種距離感,對兒子的愛較為內歛,甚至可說是不得其法。又或者說,現時的演出稍微內化了典型華人家庭的情感表達方式。像是劇情後半部,當Nicholas回到家裡,向母親Annie透露自己有尋死之意時,對方回應他「唔准噉講」,飾演Annie的黃慧慈語氣由溫柔變得略為嚴肅和激動。「唔准」一詞頓時讓母子之間的愛籠罩上一層從屬的關係,同時折射出Annie與兒子Nicholas的關係始終不自覺地暗藏張力。
父親Pierre與兒子Nicholas之間,同樣存在著明顯隔膜。Pierre的急促言談,對比Nicholas的遲疑糾結,旁人聽來,似是一股無形的逼迫。當Pierre緊緊追問Nicholas何以逃學、為何對大人所做的事不領情時,Nicholas只能說「我唔知」,映照著父子兩代人的溝通失效。余翰廷細緻地利用言談的節奏,描繪出一名父親望子成才的模樣,恨鐵不成鋼的同時,無意中變得咄咄逼人,但兒子Nicholas所需要的,或許並不是指引前途的榜樣,而是願意陪伴他左右的親人。隔膜瀰漫在言說之間,而當Pierre強逼Nicholas以語言說出種種行為的原因,父子之愛亦隨即因言辭而被沖淡。假如能把父母親對兒子的愛呈現得更深刻,或許會令後來的遺憾更加錐心。
溝通並不局限於語言,有時語言之外的表達更要好好珍惜。第三場的暴烈尾聲令人歷歷在目:Nicholas步出房間,在Pierre和Sofia所在的客廳狂暴地破壞,將單人梳化與茶几都翻轉,彷彿預示了他會毀掉這個家——即使這非他所願。然而接下來數場,大家仍在混亂不堪的客廳內如常生活,一切猶如「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眾人對Nicolas的情緒不穩視若無睹。Pierre反覆說道的「會無事㗎」,就像一句自我催眠的咒語,讓他忽略了兒子雖然沒有宣之於口,卻也表露無遺的內心波瀾。
Nicholas波動的情緒,同樣展現在其他舞台呈現之上。劇中主要的提琴配樂一方面是中產家庭背景的象徵,另一方面,拉弦音色獨有的張力,刻劃出親子關係無形的劍拔弩張。初段琴弦的哀怨,道出了兒子Nicholas內心的抑鬱,後來弦聲越見急促及暴烈,讓人聽得膽戰心驚,甚有山雨欲來之勢,只待一朝爆發。Pierre決定讓Nicholas留院而後者掙扎一場,投射在兩側牆壁的一格格白光漸強,同樣怵目驚心,父親對兒子遭遇的不忍,以及兒子對困逼的不安,藉由簡明的燈光變化深深刻劃出來。
歸根究柢,悲劇或者源自難以避免的傳承。舞台上,左右大致對稱卻略有偏差的佈景,隱喻了「子承父孳」的宿命。當Pierre以當年被父親如何教養的自身經歷,來「勉勵」Nicholas時,才令人頓時覺察:其實Pierre也曾經是個兒子。現實中大多數的父母不也是如此嗎?我們許多時候只能從自己當兒女時的經驗,嘗試模仿、扮演自己父母的形象,結果親子教育及溝通方式以世襲形式傳承下去,不幸地在Nicholas這代「出了錯」。這可能是一般人難以逃遁的思想盲點,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經驗視為普遍法則,卻忽略了個體經驗的局限。這種傳承不僅關係到教養方式,也是某種階級複製的想像。即使到了最後,在Pierre的想像之中,兒子Nicholas還是成為了建築師,雖然抽了些時間發展寫作興趣,但終究像自己一樣,也是個專業人士。幻想中的救贖,始終仍是介乎於困囿與解放之間。
這種惡性循環,並非沒有鬆動的可能。在那記槍聲響起之後,靠近Nicholas房門那幅背景牆緩緩倒下,猶如在Pierre的心房打出一個破洞。然而那並非全然黑暗的破洞,仍有一盞吊燈亮起微弱而暖黃的燈光。接下來最後一場,總是穿著恤衫西褲、語速飛快的Pierre,在多年後已變成另一個人:語速放慢,身上也改穿樸素的居家服,偶爾沉溺於喪子之痛。這樣說或許有點不近人情,但Nicholas踏上絕路已成事實,而Pierre仍能藉著小兒子Sacha得到救贖的可能。藝術或是可行的進路,就像Pierre幻想中的Nicholas以文字抒情,又好像中段Pierre、Nicholas和Sofia三人愉快共舞。當「理」不再是我們理解他人的唯一準則,「情」的介入自然能引領出不一樣的道路。如何正視那些房間裡的大象,好好接住自己與他人的情感,或者是你我一生的必修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