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分裂的青年戀人群像——小眾日劇《Around 1/4》

「戀愛的終點如果是性，我做不到。」——康祐

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多肥皂劇荼毒了，看到《Around 1/4》時竟然有煥然一新的感覺。電視劇中的愛情與性敘事似乎過去十多年來都是這樣：青梅竹馬的初戀必然是美好的、力排萬難後結婚的必定會永遠幸福下去、使人出軌的關係必定是痛苦的、出軌的對象必然是美好的、分手後必然是悲傷的⋯⋯諸如此類，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設定，在《Around 1/4》裡幾乎悉數被推翻。

《Around 1/4》是首播於2023年7月8日的日本深夜劇，根據緒之的同名漫畫改編，由隈本遼平執導，佐藤大樹、美山加戀等主演。“Around 1/4”取「人生的1/4」，即“25歲左右”之意。全劇講述學生時代曾在NONKI酒吧打工的5人，在約莫25歲時重聚舊店，各自探索人生與戀愛的故事。對眾人來說，「1/4之年」是一個特殊的人生節點，早苗（美山加戀飾）如此說：

「20歲的時候，第一次打工就是在這家店。從那時候就沒有改變的大家，雖然已經不是小孩了，卻也沒有完全變成大人，就是這樣的25歲。」

（EP1）

1/4之年的眾人

志於學之年後，而立之年前，25歲對眾人來說是一個四處磕碰的年紀。5人在第一集中各自呈現出饒有趣味的近況：

1. 早苗與健太（三宅亮輔飾）是一對從16歲開始就交往的情侶，八年後，24歲的某一天，健太突然提出分手。原因？就這樣結婚過完一生實在太無聊了。

2. 康祐（佐藤大樹飾）在5人之中素有風流公子之名，然而每次與人發生關係，卻因為太在意對方而無法高潮，女性「假裝高潮」[1]的一貫設定在康祐身上逆轉了。

3. 直己（松岡廣大飾）在劇中似乎是雙性戀，為金錢周旋於各種男女之間，連年長的富婆也拜倒其膝下，這也近似於「援助交際（Enjo-kousai）」[2]在性別角色上的逆轉。

4. 一真（曾田陵介飾）與美容師美和（福室莉音飾）是一對情侶，美和的化妝水平遠在一真之上，兩人雖然計劃某日合力開店，但一真在美和以及其他師傅面前經常感到自卑。某日，新模特兒澤口小姐（里々佳飾）的出現，使他陷入了應否出軌的掙扎心理。

5. 明日美（工藤遙飾）一直處於難以向人敞開心扉的感情關係之中，時而網戀，時而向占卜老師卜問真愛所在，最終愛上已為人夫的正先生（平岡祐太飾）。事後得知對方已婚時，同樣陷入了掙扎的境地。

5人的人生命題同樣也是關於愛、性、情的問題，可以說最使5人糾結的就是感情關係。他們正在成長為「大人」，但對於何謂「大人」卻迷茫得很。「大人」就是要放蕩慾望，不枉此生嗎？（早苗的命題）；「大人」是要壓抑感情，不讓明知沒有結果的感情發生嗎？（直己的命題）；假如有看似更好的對象出現了，應該遵從慾望去追求嗎？（一真的命題）；為什麼總是遇不到「真命天子」？（明日美的命題）。

5人面對的問題不盡相同，但有一點共同：那就是普遍出現在現代論述中的「靈肉分裂」，或「性愛分離」。

靈肉分裂的現代青年

奧地利的兩位時事評論家、哲學家哈洛德．柯依瑟爾（Harald Koisser）和歐依根．馬力亞．舒拉克（Eugen Maria Schulak）合著有《愛、慾望、出軌的哲學》一書（2023年商周出版，張存華譯）。書中提及到「愛慾分裂」一詞，作者引弗洛伊德的話來形容一種典型的狀況：

「他們對所愛的人沒有慾望，對於讓他們有慾望的人卻又沒有愛。」[3]

這兩種狀況巧妙地應和了劇中早苗與康祐的狀態。全劇第一集便是早苗與男友健太的性愛描寫，健太問「舒服嗎」，而早苗則一臉疲憊地答「嗯，舒服」。完事後更為健太翻熱煮好的飯菜。早苗深愛著健太，但卻對健太提不起慾望，僅僅視性為一種付出，一種忍耐，希望換來長久的安全。相反地，在描寫康祐在酒店與陌生女子發生關係時，對方興奮不已，事後更問要否繼續，但過程中完全無感的康祐卻只能在浴室裡自瀆。兩人的交流像更像是玩家與玩具，女子並不關心對方的感受。

除了最典型的「愛慾分裂」外，一種廣義上的「靈肉分裂」，即所謂心口不一、口嫌體正直、肉體投入而靈魂遠走的狀況，亦存在於直己和一真身上。

第一集的直己正在接受某個富婆的口交，對方問他「舒服嗎」，然而他卻捧著手機看足球比賽，答道「現在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一真在稍後的集數中與澤口小姐約會，對方似乎比美和更明白自己，雖然沒有任何越界的行為，但一真回到住處的瞬間便朝美和撲去，試圖用對愛人的性來掩蓋蠢蠢欲動的心。

至於明日美，在NONKI店員洋一（吉澤要人飾）的轉述下得知正先生已婚，夫人甚至已有身孕。明日美一方面焦慮地想見到正先生，另一方面卻備受良心的譴責。最終在咖啡店被正宮當頭淋了一杯冰拿鐵，懦弱的正先生也被迫與明日美分手。在明日美的情境中，「靈肉分裂」的是出軌的正先生，他在明日美身上找到妻子無法給予的溫暖，但當妻子拿著證據逼問自己時，卻不能不重返家庭。正先生的肉體屬於妻子，而靈魂卻飄往明日美。

現代人盛言「在一段關係中不被愛的才是小三」，但在正先生的例子中，誰才是不被愛的呢？正先生似乎誰也不愛。對妻子他選擇背叛，對情人他也選擇離棄，正先生夫人的一段話頗中要害：

「要是你對他還有什麼期待的話，還是別想了。他老是這樣，一旦情況不妙就默不作聲。裝得像個好人，是最狡猾的。」（EP9）

靈肉分裂有什麼問題呢？小則多些煩惱（如直己），大則婚姻破裂（如正先生）。在劇中，直己曾戀上在某「三流居酒屋」工作的瞬（阿久津仁愛飾），是某財團的富二代，不久就要繼承家業。直己在劇中最多不過與瞬共眠一宿，甚至沒有表過白，當得知瞬離開居酒屋後，直己只能點一根瞬留下的香煙發愁。

或許有人會問，劇中難道就沒有愛慾重新合一的例子嗎？其實有，那便是一真。他面對澤口的誘惑（在劇中甚至與正宮美和對峙），最終在美和的據理力爭之下選擇了回歸原有的感情，在美和的鼓勵下放下了自卑的心結。這是一個靈魂和肉體都回到固有關係之中的例子，然而卻只是全劇中唯一一個得以完滿處理「靈肉矛盾」的角色。

意志凌駕於肉體：康祐與早苗

該劇的一個重要看點是早苗和康祐，早苗對康祐的看法轉變幾乎可以代表全劇「25歲左右」的精神軌跡。起初早苗幾乎是被健太背叛般分手，對於「享受人生、放縱慾望」的人恨之入骨，這種情緒主要的投射對象便是康祐。然而隨著劇情發展，早苗的痛苦在心中日積月累，漸漸想變成健太那樣的人，想著像對方一樣活得灑脫而無恥，隨之多次與康祐接觸；從「假如你全身赤裸我也不會碰你」的賭約開始、在居酒屋醉後強吻康祐、到哭著向康祐索求慰藉，一步一步把自己逼向那種「灑脫而無恥」、「放蕩而自在」的人。然而結果並沒有如想像中順利。早苗第一次向康祐提出性邀請時，康祐拒絕了，只說自己「做不到」，但早苗卻認為這是自己的失敗，兩人有過這樣的對話：

早苗：「和你一起之後，曾經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然後就得意忘形了。就是因為這樣，那天你才沒有跟我做到最後一步吧。我真是太任性了吧。我在反省中。你就當被狗咬了，忘了吧。不會再發生了。」

康祐：「你不會再跟我單獨見面嗎？那段日子我很開心，早苗不是嗎？」

早苗：「我不知道。」

康祐：「別說不知道了吧。我還想再和你單獨會面。」

早苗：「我討厭的就是這樣！明明不把我當女人看，還勉強自己跟我一起。你就是因為這樣才不肯跟我做吧。別說了。跟你在一起我就會變得任性。」

（EP9）

第10集彷彿是作者、導演安排好的偶遇，兩人都想借酒消愁，不約而同到NONKI去，卻被告知有活動包場，不對外營業。此處鏡頭的運轉和剪輯十分巧妙，兩人的步伐彷彿走過彼此的平行時空，最終在馬路中心相遇。

兩人決定散步至天明，袒露心聲。康祐坦白自己的脆弱，成長過程中總會擔心別人多於自己。康祐交代當天沒有做下去的原因：「因為太過緊張對方的感受，所以無法高潮。所以基本上不想做愛。」導演給了一個獨白的鏡頭：「不想讓早苗知道，所以那時候拒絕了她。」某程度上，康祐和早苗對於性的初衷是一樣的：都是作為實踐「愛」的手段。明知自己無法從中得到愉悅，卻願意為對方犧牲自己的享受時間，甚至可以說是一種“Act of Service”（見Gary Chapman「五種愛的語言」[4]）。

兩人最後決定再試一次。正劇完結後的（近乎花絮一樣）獨白場景如是說：

早苗：「還是不行啊～」

康祐：「果然⋯⋯我們，我們的性愛都是0分。」

早苗：「可惡～」

康祐：「但是啊。」

早苗：「嗯？」

康祐：「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EP10）

兩人相擁而笑，與劇初鬱悶的性愛描寫大相逕庭。在健太身上，性是明顯的，而愛意是隱蔽的。在康祐身上，性則變成了愛意的配料，被惺惺相惜的情感所掩蓋。在同樣沒有愉悅的性體驗上，早苗似乎在康祐身旁更體驗到愛意。雖然兩人的肉體仍然疏離（沒有快感），但靈魂卻無比接近。換言之，實際上決定一段感情是否幸福的，從來不在於性體驗的滿足，而在於兩人的心意是否相通。康祐與早苗是一對好例子。假如像正先生對妻子和明日美那樣，其心只有自私可言，那麼即使肉體的經驗再豐富，終究無法遮蔽自己醜陋的心。

值得一提，靈肉分裂的設定讓我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一部日本動畫：《人渣的本願》（2017）。故事中女主角「花火」和男主角「麥」想像對方是彼此的暗戀對象（男老師「鳴海」和女老師「茜」），需要時便找對方尋求肉體安慰。兩人最終都未能與暗戀對象結合，但都在結局裡放棄了這樣的「替身」做法，重新辨認清楚自己的心志，不再回答「我不知道」，堅定地用全副身心去探索愛情。

《人渣的本願》（2017）和《Around 1/4》（2023）似乎都在暗地裡提醒觀眾：愛的意志凌駕於肉體的性。花火想要見到、想要擁抱的是「鳴海」，即使實際上抱著的是「麥」的肉體，她的心仍然捏造了一個能夠滿足自己的幻境。這種幻想會逐漸破碎，變得虛無，終有一日逼迫她面對現實。但無論幻想存在與否，一個人的「心」仍然佔據著、主導著一切，迷失的是「心」而不是肉體，能夠拯救自己的也是「心」，而不是「性」。

1/4之年，正宜悟此理。

引用資料

[1] 不少研究指出超過6成女性在性行為中假裝高潮。可參考Charlene, L. M. & Sheena K. Shippee. (2010). Men's and Women's Reports of Pretending Orgasm,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47:6, 552-567, DOI: 10.1080/0022449090317179.

[2] 日本援助交際的數據與說明可見Laser-Maira, J. A. (2018). Prevalence and correlates of Enjo Kousai, school girl and boy prostitution, in Japan. Journal of Asian Research, 2(1), 37. https://doi.org/10.22158/jar.v2n1p37.

[3] 哈洛德．柯依瑟爾（Harald Koisser）、歐依根．馬力亞．舒拉克（Eugen Maria Schulak）著，張存華譯：《愛、慾望、出軌的哲學》（臺北：商周出版，2023年），頁42-43。原文引用並翻譯自Sigmund Freud, Drei Abhandlungen zur Sexualtheorie,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GmbH, Frankfurt am Main 1999, 128f.

[4] Chapman, G. (1992). The Five Love Languages: How to Express Heartfelt Commitment to your Mate. Chicago: Northfield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