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2022，來不及好好告別他們】霧港話別──變奏自鄭敏〈池塘〉、〈悵悵〉

城市跌墜時人們圍繞過來

大廈崩塌時發現未散的心

停頓了又默默唱和起

一整個社會遺忘的歌

音調從獅子噤聲的口角溢出

「落粉的白牆圍繞著沒落的人家

沒落的人家環繞著舊日的池塘」

市民知道什麼是不由自主的苦楚

海港起霧時燈影迷茫

渡輪嗚笛，水手心內的時針脫落

回望人們留駐岸邊

為什麼目送鐘樓逐浪而去？

「原來一個岸上，一個船裡，

那船慢慢朝著

那邊有陽光的水上開去了」

為什麼救護車的響號

__________________份外刺耳？

原來夜深才聽清都市的吶喊

響得更痛切而淒厲

像圖書館一整列下架的書

萬家燈火中無眠

______________無夢、無反抗

交通燈有訊號亦空自變換

人們有說話亦噤若寒蟬

莫名地徒然張口

___________________而竟無語

都市夜已深得快將凋殘了

話別的人兒撿拾岸邊濺起的破霓虹

那怕同是心內一筆一劃的破碎

彷彿同是都市老一輩人的破碎

「我們倆同在一個陰影裡

撫著船欄兒說話」

直至破曉迎來第一班渡輪

汽笛一聲喚起無眠無夢的反抗

「從舊日裡多少畏怯的眼光

一齊向著遠方迷惘地矚望」

城市的萬家有情而無語

有話而無聲，萬家的洶湧

_______________無蹤跡

萬馬齊瘖終日究無聲

我問天公可知

_________________渡輪駛過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又駛過來

但城市的青春小鳥

_____________________一去不回來

城市再見那麼就再見

為什麼仍聽見街頭洶湧的口號

維園的燭火燃起，萬家的燈也亮

燭火熄滅，萬家的窗也破裂

告別父輩奮進的城

待獅子下山一揮手

池塘泛起一縷漸移月光

終留下莫名的寄語：一瞥回望

後記：本詩變奏自鄭敏一九四〇年代的詩作〈池塘〉和〈悵悵〉，以其意象、音韻與靜觀世界的沉思，對應今日這時代之所見。鄭敏（1920-2022）與其同代詩人，四〇年代的西南聯大詩人群，承接三〇年代現代派詩歌而進一步探討哲思並結合時代議題之回應，予我莫大啟發。二〇〇一年十二月，我以梁秉鈞老師之薦，得以參加北京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主辦之「中國新詩理論國際學術研討會」，與會者包括孫玉石、奚密、岩佐昌暲、柯雷，更得見當時已屆八十一歲高齡的鄭敏在台上發表有關後現代詩學之嚴整學術論文，我驚訝於其生命力，回憶中學時從江蘇人民出版社的《九葉集》、香港三聯書店的《八葉集》等書讀到她一九四〇年代以至八〇年代復出的一系列作品，更感受鄭敏詩歌如何在靜觀沉思中凝煉出抗衡，正如梁秉鈞老師在〈鄭敏的聲音〉一文所說：「抒情詩的意義，正在它抗衡公眾的粗疏與麻木」，鄭敏及其四〇年代現代派詩人留給當世的啟示，或就是這種抗衡聲音的超越意義。二〇二二年十月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