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漫畫家高橋和希遇溺身亡的前幾天,香港作家倪匡及導演羅啟銳剛好病逝,還有前日本總理安倍晉三遇刺不治,相熟的編輯和專欄作家們大概都疲於奔命去處理他們的生平回顧。可想而知,高橋和希的死訊來得不合時宜,實在沒什麼版面「留給」他的悼文。
當然,這個問題有許多秘而不宣的延伸討論空間,剛好這一期《無形》就以悼文為主題,邀來幾位詩人文化人隨心所寫,難道就真是這一年最值得悼念的已故名人?但什麼人會值得佔去版面寫一篇悼文,什麼人只值一篇簡報,甚至不值一提,誰有資格去判斷值不值得?逝者的悼念價值又可以用什麼準則去衡量?如果用他們在各自專業範疇的貢獻來衡量,作為《遊戲王》原著漫畫家及集換式卡牌遊戲的原創者,高橋和希 —— 全球最暢銷的卡牌遊戲設計師,於千禧年一度掀起桌遊熱潮,悼念價值並不下於同年離世的其他名人。
然而,終究都是主觀感情居多,譬如上一代香港人會集體悼念英女王,就已經不是大灣區同胞與零零後新一代香港人能理解的事情。高橋和希跟我本身便有一些微妙關係,應該也不是秘密了,因為「紅眼」這個筆名,就來自高橋和希原著漫畫裡其中一張「白板」卡牌怪獸的名字。高橋和希是「紅眼」的父親。
在《遊戲王》集換式卡牌遊戲剛剛冒起的年代,大概就是我經常被老師誇讚上課不專心,唯獨作文不錯,開始萌生如果有朝一天能夠成為作家好像也挺得意的那段日子。課後時光用之不盡,有大把青春可以揮霍,不時會去圖書館借閱武俠小說,或待在噏耷商場跟無所事事的漫畫店店員下棋,後來有一段頗長的時間,我總是擠在玩具模型店門前,排隊跟人開檯玩《遊戲王》。接觸網絡遊戲,開始在網絡發表亂寫一通的小說,都是好幾年之後才發生的事情,畢竟那時候網絡仍不發達,甚至很奢侈,光是聽到連線上網會打不到電話,我母親便即刻耍手擰頭,以至家裡的文書電腦直到高中都是單機作業。怎想像得到若干年之後《遊戲王》會變成網上課金手遊?但斷網年代實在有著斷網年代的美好,亦因此為我帶來一些那個年代才擁有的樂趣。
譬如說,在《遊戲王》裡每一張卡牌的效果,今日隨便上網都會找到中文翻譯及標準用法,但當初幾個不諳日文的理科男一起圍爐,簡直是學術研討會。雖說《遊戲王》是一種卡牌遊戲,但深入了解過都會知道,實際上它是一門訓詁學,外人看來多數摸不著頭腦,畢竟出牌對戰過程像是兩個說書人咬文嚼字,而卡牌上的每一描述段落,玩家都會不斷斟酌文法及用字遣詞,因為「爭少少就係爭少少」,實際意義完全不同。例如「以此發動」不等於「因此發動」,而「此卡牌」和「此卡名」更是差天共地。斷網年代難有一致共識,於玩具模型店門外開檯對戰的男生,單是一張卡牌的發動時機都可以吵得面紅耳熱。有人以為鬥大聲就可以,但亦有人早有準備,會從書包掏出一大本日文原裝攻略,有理有據(但其實都可以胡扯一通),想來妙趣無窮。再者,玩家心目中都總有幾個完美陣容,但要湊齊那些卡牌並不容易,記得玩具店門外會貼出一幅卡牌牆,又或者老闆娘會準備幾本厚厚的卡簿,裡面每一張卡都貼上浮動海鮮價,差額相當驚人。那年一張「紅眼」只值 $5,但熱門的魔法卡好像「雙子惡魔」和「天使的施捨」,隨隨便便已經 $200 起跳,也不是想買就有,如果行遍元朗幾間噏耷商場和玩具店都沒有,可能就要去屯門和天水圍碰碰運氣,至於價錢和卡牌保存狀況又是另外一些考慮。除了實體印刷品摸上手的那種質感,能夠讓你摸到上手,本身都殊不容易,但也因為難得湊齊一副牌,總會特別珍惜。
《遊戲王》發展近廿年,衍生了過萬張卡牌,較後期的卡牌效果越來越複雜,也逐漸從最傳統的回合對戰,變成先後手演牌較量。但在大數據年代,基本上所有卡牌組合和演牌次序,都有充足的網上教學,而廠商和非官方團體亦順應時勢,推出了好幾代跨平台網絡對戰系統,一律由電腦程式準確判斷,玩家之間彼此並不相識,也不需要再三爭拗,而且能夠按照排名找到相應對手,作為國際電競項目,在高橋和希的監修之下已相當完善。回想許多年前,在玩具店門外圍觀,見到對手亮出一張從未見過的卡牌以及佈陣,還會用筆記簿抄低卡名和發動效果,有點像武俠小說裡見到高手出鞘,想從旁偷學一招半式。
已屆中年,身邊仍會偶然玩一把《遊戲王》的朋友著實不多,其中一個是中學老師。據聞班上男生知道他懂得玩《遊戲王》(而且是老手)之後,師生關係變得特別好。這不禁讓我想起自己久遠的中學生活。當年隨著《遊戲王》初代動畫熱播,衍生推出的卡牌遊戲相當受歡迎,班上不少男生都沉迷其中,背包裡總帶著兩三副卡牌,趁著小息和午飯時間便會在課室開檯玩兩局。此風惹來訓導主任強烈不滿,未幾便在早會期間嚴正警告學生不得在學校玩《遊戲王》。由訓導主任欽點的風紀隊,還會搜查學生的抽屜和書包,一旦發現卡牌就即刻沒收。《遊戲王》從此成為了荼毒學生、妨礙學業的違禁品。唯獨學校裡有個兼任橋牌學會顧問的數學老師,在他的安排之下,每周兩天,午後就是橋牌學會的活動時間,但不限於打橋牌,還包括各種象棋、飛行棋、鬥獸棋、啤牌、塔羅牌和《遊戲王》卡牌。只要不涉及賭博就不違規,故此吸引了許多走投無路的戰友入會。有一次,訓導主任聞訊而來,帶著一群風紀「掃場」,同學亦馬上溜到教員室找顧問援救。數學老師從後趕到,雖然他身形短小,平時一臉嬉皮懶散,但那天在活動室門外,只見他橫眉斂笑,企硬不讓步,還搬出鄧小平的橋牌外交,堅持打橋牌是一門學問,不是賭仔玩啤牌,不算反校規,如此類推,其他亦然。我猜,訓導主任大抵不是被他說服,只是識時務,不願在一眾學生面前跟其他老師對著幹。此後,便不再干擾橋牌學會的課後活動。那年,於美國舉行的《遊戲王》國際公開賽,冠軍選手來自香港,是我的中學同學。但今日想來,那震撼遠遠不及活動室門外這一幕,我彷彿明白了許多事情。
數學老師知道我的志願是成為作家,讀過幾篇我自鳴得意的短篇小說,用我今日教寫作班的標準,肯定會勸這個傻小子打消念頭,其實你文筆造作,也實在沒有什麼作家氣質,好好讀書。不過他說:「阿亮,你可以的,但係爭少少囉。」所謂爭少少,其實就是雲泥之差。作為他讀我作品的代價,我每星期找他報到,背一首詩,算是我人生的第一門文學課。用「紅眼」這個筆名投稿發表作品,已很久很久以後的後話了。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出版前夕,我突然收到一個壞消息。就在數學老師的葬禮上,見到許多舊同學,那時網絡發達了,大家都有開設社交平台,知道我已經是過贏了幾屆文學獎的新晉作家,紛紛道賀。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想去悼念高橋和希,或過身多年的數學老師。不過,他們確實讓我特別懷念那個並不先進的久遠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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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橋和希的遺體於沖繩海邊被發現的三個月之後,日本媒體再次廣泛報道他的真正死因。據指,他是自發加入救援行列,拯救幾名被困在美人魚石窟的遊客,惟最終被激流捲走,溺斃身亡。消息為他的猝然離世增添了些許浪漫色彩,是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