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冰硬的幕門玻璃壓在我臉的時候,碰見對岸輪廓迷濛的另一個自己,喂,老兄,呼一口氣吧。夜已深,城市的燈火沿狹長的梯級蔓延到錯綜複雜的地下車站。
遊蕩的腳步使我疲倦。無法理直氣壯地挺腰往前的向心力壓垮肩膊,令每一處肌肉都在痛。看著不同的面孔,說著相同的陳腔話語。月台很擠,擠到扶手梯的盡頭再化成一條密不透風的直線。
精神散渙的上班族聯群成隊,令我不敢貿然接近。唯一能夠依賴的伙伴是一台鬼祟地從筆挺整齊的西裝衣袋裡不搭調的往上爬到頸脖兩側的隨身聽。雖然是流行曲,但實在難以被歸類為流行曲。去詛咒吧、去夢想吧、去逃離吧、去粉碎吧。然後,去死吧。如果是她的話,想必也能認同我的輕蔑和吶喊。
該沒多少人聽過櫻桃真理奈這個名字。明明是如此了不起地優美和獨特的嗓音,而且編曲和填詞亦毫無疑問的搭配,卻始終沒有被放在連鎖影音店的暢銷貨架,只能透過網絡訂購服務買到絕跡市面的其中一片。
便利店尚在營業,但我不好意思問路,只去買了一瓶凍鮮奶。雜誌封面的標題繼續是最近頻頻發生的離奇失蹤案。未知是否連串失蹤案件的話題已被炒熱,抑或實際狀況已超乎傳媒剛一開始的預期般嚴重,但死之所以恐怖,也許因為一輩子只能死一次;持續每天早上都有人消失的話,明天即使有一整個島嶼的人口消失也不見得如何匪夷所思。簡而言之,報導太多反而失實。記得以前唸書的時候某一位學者的名言。他說,所有的戰爭只是新聞,從來都沒有發生。不是親眼看見的東西,不要相信。
穿過塗鴉紙上的扶手梯,厭悶的壓迫感滲透全身。有一道房門,沒有牆壁,甚至沒有房間,那不是房門而只是一道門。形式上的門。我不由自主地敲了敲門,門在打開。我望見自己微微躬身,謙虛的笑了一笑。
(二)
愈是熟悉的地方,愈是易生變化。走著相同的路,便自以為一直是相同的路,至少我活著多年以來也不曾發現這狹窄的通道竟直達史托克福萊分店。史托克福萊總是在位置隱匿卻又相當便利的角落開業,而且都在城市的地底。拐過住宅大堂的玻璃門,穿越僅容斜身擠進的小梯級是長長的走廊,頭頂有地下水管和糞渠,盡頭便是一道草莓果汁橡皮糖造型的扶手梯,通往寬闊而互相連結的地底廣場。
阿麥說,門是位於距離地面城市五千公尺的地底。但物理常識和量度單位這些基礎課程內容,對我如今的工作是多餘的。
阿麥的名字叫麥古洛。他不喜歡名為阿麥的這個過於輕挑的稱謂,他質疑這是門徒之間的叫法。入行初期,門徒的工作內容確實叫人膽戰心驚,阿p是我的前輩,負責指導像我這些年輕新人。只見他背上托著一具,左右兩手各拖一具,不用思索便一貫熟練地將三具屍體扔進門內。而且背上那一具還是重量級的,面目模糊。此刻穿上防疫服,右手夾著一具嬰孩期的,左手抱著半具長脖子,因為婚外情而上吊自殺的屍體以脖子變長見稱,怨念使其重量大增,我一次只能搬動半具。長脖子這種傳染性高的品種不能亂扔,以免令其他棄置屍體再受感染異變。
阿p趕著下班的時候比我還兇,乾脆從樓下停車場將盛滿屍體重達數噸的運屍車直接駛來,將隔離閘打開,數千具不同款式的屍體往後一倒,眼也不看,乾淨俐落。這便叫真正的專業。
活著的屍體並不常見。我們的職責只是運送各收集站內名為「已處理屍體」的垃圾。如何處理活著的屍體或活著的屍體到底從何而來,並不列入我們基層勞動員工的知情權。
屍體乃由阿麥這些持牌醫生負責處理再交由我們運送到地底的門。醫生、軍人、殺手,業界掩人耳目的名號眾多。普遍來說,無法外洩、滯留或暴露於地面城市的東西都會被棄置於門後。經處理的屍體雖然佔最大比重,但也只是其中一種。故障失靈的電器、上一季度的時裝、或微小如不新鮮的蔬果食物以及龐大如被清拆的整幢樓宇,各行各業的門徒都在地底辛勤工作。大大小小的機構都在這裡開店,並經營各自的門。
關於屍體從何時開始出現的這個問題,剛入行的我顯然摸不著頭腦。
作為全球最大型跨國屍體搬運公司的史托克福萊,以驚人速度擴展業務是行內皆見的事實,為配合經營發展,便需要挖掘更多、更大、更深的門。阿麥透露,史托克福萊近年積極拓展海外市場,更將第三發展地區的地底以賤價收購並建設成棄置場。
「當醫生很賺錢吧?」
「你背著不會動的屍體。」只見他不以為然,淡淡的說:「我對付活著的屍體。這就是薪金的差距。」
認識阿麥以後,我拒絕跟舊友們聯絡。我的工作不只卑微,而且涉及國家機密,既然如此,少說為妙。既然不說,不如不見。反正我有常伴耳邊的櫻桃真理奈。我不感到寂寞,假如因為繼續保持聯絡而不寂寞,那才叫寂寞。
阿麥從見習醫生開始整整狩獵了八年的屍體,算是老手而且見多識廣,兼且從事高危的私人生意。但他確定自己不曾遇見什麼透明屍體,也從未聽聞。怎樣的透明,而且為何透明?我以為他略知一二,可是他竟追問一名尚未通過試用期的門徒。麥古洛雙目登時亮了起來,那是什麼地方遇見的?他問。
門。我遙遙指著隔離閘另一邊的世界。
(三)
便利店突然有一天來了新的兼職女生。
櫻桃真理奈已沉寂一段日子未有發表新曲吧,官方網頁已經停止更新。叮的一聲,翻熱的鮮奶急不及待滑進喉嚨。冬天已經來到,櫻桃小姐。
櫻桃真理奈遇襲身亡的消息忽如晴天霹靂擊中我已漸趨平淡的門徒生活。疲累的我推開房門準備昏睡之際,窗外經已展露朝陽。我已連續數天難以安寢,聲量調至最大,不停播著《粉紅色的少女專用機關槍》直至電池耗盡。到第八天,她死去的消息仍然毫無實感,畢竟我仍聽著她的歌聲,她仍是活著的,活在我的世界。
我如常地上班,如常地走到便利店買一瓶鮮奶,所有雜誌都只關注那些無關痛癢的失蹤新聞,卻唯獨沒有刊登櫻桃真理奈身亡的消息。她甚至比不上一條來歷不明的海上浮屍,是的,我明白,她只是紅不起來的偶像歌手,而且出道一段時間,已不年輕。我不怪他們的膚淺,我卻痛恨無能的醫生,麥古洛。
「第一,你知道每天被屍體襲擊而死的人類有多少吧?第二,你知道每天突變成屍體的人類有多少吧?第三,你知道每天你得運送的屍體有多少吧?」他忽然冷笑道:「假如死的是另外一人,你會恨我嗎?」
我明白這是一個階級化嚴重的資本社會,所以我是門徒,他是醫生,但門徒該有門徒的做法。為安全起見,史托克福萊的隔離閘設有自動閉門計時,所以我猛踩油門,將運屍車駛往閘底,將大門強行擋住。
附近方圓數百里的屍體都一如所料聚集到區內各個渠口。不對,不對,全部不對,要找一具跟櫻桃真理奈外表與體質相似的屍體實在談何容易。但我必定能夠找到,我深信如此。
然後,我找到了它。我張開雙手,雙腿雖在發抖卻仍語氣堅定:「來吧,我來賜予你新的生命。」
它撲向我的身體。
難得來到我們兩人獨處的關鍵時刻,我實在有太多說不完的情話要傾訴。即使你不再被世人記得,你還有我。
(四)
滿身血跡的麥古洛顯然受了不少傷。要問的事情我沒開口,卻見黑房之內無數衣夾和尼龍繩吊著數量驚人的菲林照,阿麥的嗜好。但似乎在我毫不察覺的時候大改興趣,換了古董器材,不拍屍體,卻偷拍地面城市的人類照片。
「他們怎麼都戴口罩?」我問。
「因為你惹禍啊。」
麥古洛這一提醒,我才記起隔離閘的事情。我只是沒有關門而已,這次一定遭受革職處分。阿麥苦笑。他說,史托克福萊早就已經結業。
母親,對不起,我毀滅了世界。
很久以前,有一個神秘而古老的傳說。每到深夜,埋葬於墓地的屍骸都會蘇醒過來,熱烈、喧鬧、狂歡地步向城堡。它們是黑夜馬戲團,沒有靈魂的傀儡人偶,為了令城堡裡從來不笑的公主展露笑顏,它們年年月月拜訪公主,從不休止地表演,可是,它們如何努力獻技也好,卻始終無法打動公主。
因為城堡裡的公主早已死去。她只是美得彷如活著一般,無論千世,抑或萬年。
我是小丑。結果,史托克福萊停牌結業,阿麥洗手不幹,我失業。在我醒過來的時候,事情便已經在幾年前告一段落。所謂的時代幻象經已粉碎,世事難測。推開黑房的門,那一刻,我們看見了天空變成陸地,老樹和城堡從天而降。是反轉的世界,是地底的世界。是門後的世界。
這裡有我們存在的證明。我在門後把史托克福萊重新開業,並積極轉型發展,畢竟我和史托克福萊之間可謂千絲萬縷,然而,我暫未想到這小店該以什麼方式經營。說不定可以售賣史托克福萊之森的池水,名為「願望之泉」的新產品將會在地面城市的各大超級市場成為熱賣貨品。坦白說,賣什麼都沒所謂,商機處處。
我們站在史托克福萊堡的陽台看著日落西沉的風景,份外悠然。
「誰在說話?」
「她。」
「你看到她嗎?」
「看得到。」
「但她看不到我們。我們會死,她不會。」
「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