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被訓斥、勸誘別開那道門,無論按壓扭轉或推拉門柄,事實都在門後殘忍地等待著妳。鮮血汨汨流成溫馴小河,鐵鏽花在妳的衣裙枯萎。轉身,門早已形成迷宮陣,在每一個妳可能走去的方向,等待落網。一個女子如妳,身穿輕薄軟紗,跨過門檻時紗裙飛揚,也許就是從生跨到死的步伐。
還有那狡猾的金鑰匙。
亮晶晶地握在手上,人們便認為妳手持利刃,有逃跑與反擊的權力。儘管妳臉色蒼白,儘管妳血流如注。
妳憤恨地看著時間,假若仍是線性,門就如同山巒連綿,不曾有缺口或崩塌。無數次妳來到門前,目睹傷害不斷變奏。唯有妳的臉,承載美麗與恐懼,令人疼惜。
門被用力拉開,破舊木門,吱呀聲大作。屋內野鼠驚慌四竄,塞勒姆村村民比風更冷地湧進屋內。腳步踩爛僅有的桌,省下的湯水打翻在地,如蛇流淌,無人在意。
妳有女巫的乳頭。他們告知妳,並拿鈍得圓滑的針(假如那還算針)扎妳,宣布女巫無法感受尖銳的刺痛。法庭只是前往絞刑台的程序。麻繩套進脖頸時,風吹動襤褸衣衫暴露乳房,下垂且微微發皺,像極樹上將落的果。四歲的女兒饞饞望著,回味曾經充沛甜美的奶水,生命從那裡孕育。
木板鬆開,失禁的尿液滴進土地,妳看了女兒最後一眼。圍觀民眾流下欣慰的淚。
坑洞很淺,說是泥潭似乎更合適,那是你的墳。人們搬運屍體前都誠懇又純真地祈禱,感恩自己免遭巫毒。丟掉妳以後,他們認真擦洗,成為一個又一個潔淨的人。
總有爭論聲音——三百多年前的事,何必緊提不鬆口。
妳似乎早已料到。
門被用力拉開,一雙手覆上妳握住門柄的手,尾隨的力氣使門變輕了。突如其來的反作用力讓妳重心不穩,踉蹌向後跌去,正中下懷。後背遭手臂捕獲,眼前是獨居的房間,燈還來不及開,門就關起來了。
光是體形就足以壓至絕望,巴掌凌亂地呼過來,摔倒,碰撞。茶几上的相框掉地,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地注視眼前黑暗。越來越多紅痕爬上妳身,妳發出狗的嗚鳴,卻於事無補。窗外霓虹燈慷慨地把妖綠塞入房間,在小沙發上映出別緻光芒。那是妳得到第一份工資後購買的家具,小巧卻剛好承載妳,以及妳的夢。
強烈撞擊在絨面沙發印下深刻凹痕,地板的涼意滲入妳的屁股大腿,進來了。
冰箱有妳昨晚提前切好的菜和肉,旁邊放了一碗自己用機器研磨的豆漿。下層是男友昨天送的小蛋糕,你還捨不得吃,蛋糕上用巧克力做的玫瑰花準備在舌尖綻放。
進來了。
淚眼朦朧間,妳想看清這張臉,埋在黑暗中的臉,指尖末梢奮力掙扎。檯燈亮起。
妳曾在公司聚餐中歡迎這張臉,也曾在電梯鏡子裡瞥見這張臉,妳曾向友人抱怨過這張臉,換得大家開懷大笑。
這張臉上有斑駁痘印,嘴唇肥厚往左歪斜,鼻子右邊有顆痣,扁小的眼睛此刻對上妳的眼。眼睛逐漸弓起,妳全身的汗毛都掙扎著站立起來。他舉起一個花瓶,咧開嘴笑得像小孩。
嘻嘻。
門被用力拉開,差一點妳就能從縫隙中逃出去,後面卻又追趕而至。這扇妳熟悉的門,進進出出數載,沒想到有天要奔逃離開。門上殘留你們去年共同掛貼的聖誕裝飾,當時你們為松果或聖誕花的選擇猶豫不決,最後他依了妳心意,妳高高興興地掛上松果。
尖刺嶙峋的松果如今在妳手背刮出數道血絲。
「讓我再抱抱妳。」
妳不會知道,那雙擁抱妳的手也可以卸下妳的腿妳的肝妳的頭,刀早已在笑裡藏好,從肚皮劃破,拆解每部分的內臟,如同把玩芭比娃娃。掏出心臟,滑膩膩,這裡面是怎麼一回事呢?為何可以如此柔軟又如此堅硬。切開一片放入口中,腥鮮味順著喉嚨溜進胃部,連妳都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好吃。
都怪妳太好吃。
其他人也說都怪妳。人們翻找妳的舊照,勾勒裸露的輪廓,計算大腿張開的角度。妳的原罪琳瑯滿目,人們爭論哪個更值得被害,都怪妳。
看夠了,我說。妳輕輕關上所有門,鑰匙卻不慎跌落沾了血,藍鬍子的腳步聲逼近,妳的神情越來越慌張。
「我已經看夠了,為什麼還沒結束?」我抵制過量的恐怖故事,不耐煩地等待解釋,妳卻頻頻望向窗外。
「這不是恐怖故事。」妳的笑容慘然。
身後的門被打開,腳步聲終於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