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才發現我從來不懂得寫歌。」——訪朱彥龢(龢wo4)新EP《好似一直擁有那隻眼》

專訪 | by  張欣怡 | 2024-04-18

炎夏,粉嶺聯和墟圖書館自修室,朱彥龢(下稱龢wo4)埋首電腦前,空氣靜謐,聲音在耳機裡攘動。暑假過去,這位理著俐落寸頭的音樂人交出了全新EP《好似一直擁有那隻眼》。六首音樂以「夏」起,收結於「雨滴在紙張上」,彷彿發一場暑夜幻夢。


在香港的實驗音樂場景裡,常常會遇見龢wo4,雙手密密敲打,或腳忙碌地踩(更多時候手腳並用)。他的笑容明亮,但演出時會收起來,眼神緊攏。記得初次看龢wo4現場演出,葵興工廈內,他即興以鼓擊奏。聽眾隨意坐下,坐得近的話,在爵士鼓縫隙之間,可以窺見節奏在他腳上流暢轉換,像舞步踏踏。後來他陸續有其他即興音樂演出,除鼓以外,造聲的物件更加多樣:紙箱、銅鑼、以至隧道金屬扶手。現場環境中的物件皆可發聲入樂。他珍視日常聲音,把它們拾掇、修剪,於2019年推出第一張EP《Outdoor Sound Study》,一年後,又推出個人正式大碟《螺旋體》。封面兜兜轉轉的螺旋,似乎言明了他在音樂實驗上迂迴但前行的決心。



從來不懂得寫歌


談起創作新EP的起心動念,玩音樂多年的他卻說,源自「有一刻才發現我從來不懂得寫歌。」回想某次與一隊台灣樂隊成員閒聊,談起如何寫歌,龢wo4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是以現場即興演出開啟音樂創作。過往他關注物件在不同空間裡如何產生聲音,創作貼近某種本能反應,音樂在敲擊的當刻才被決定。以《螺旋體》為例,裡面的曲目是在錄音的當下完成編曲,每首歌都屬於演奏的那一刻,「對我來說,即興像是,玩完之後音樂就飄走了。」


但怎樣才算寫歌呢?1948年,作曲家皮耶.薛佛(Pierre Schaeffer)完成了史上第一首具象音樂〈鐵路練習曲〉,音樂創作自此脫離樂譜符碼,隨著火車鳴笛越走越遠。直接剪輯聲音素材也可以是寫歌方式之一,龢wo4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方法,可能你有很多音樂理論去創作一些東西,或者你可以用一些屬於你的記憶去寫一些東西。」若要為寫歌下一個定義,「其實是有編排地去紀錄或者編寫一些音樂。」


相比起延續過往即興演奏的經驗,龢wo4選擇重新當一張白紙。他嘗試以寫歌為目標,拿出積滿灰塵的Controller鍵盤,在編曲軟件Ableton裡剪剪裁裁。「我覺得好像坐下來畫畫一樣,你畫著畫著一張,然後又畫下一張,第三張、第四張。可能我畫到第六張,又回頭整理一下第一張。」如果說《螺旋體》是對即興經驗的紀錄,《好似一直擁有那隻眼》則是聲音生長的過程。「每一首歌背後其實是坐在電腦前,反覆地聽,或者做一些決定,時間感是長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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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klaux


生活背後的聲音


《好似一直擁有那隻眼》裡能聽到香港的痕跡,隱隱,並不張揚強烈,像在等待專注的耳。例如歌曲裡收錄的紅綠燈提示音,彷彿香港街道不再繁忙,成為背景的剔透鈴鐺。「我會很留意整個聲音地景(Soundscape),它的氛圍或者空間感是怎樣,然後嘗試把它怎樣去編排得更加有音樂性。」龢wo4自言深受「聲景生態學」之父——莫瑞‧薛佛(R. Murray Schafer)啟發,「每個人經歷過的風景或者他生活的地方,都一定有他生活背後的聲音。」


EP裡〈濕漉鼓手〉一曲,流水淙淙之間, 聽眾會聽到富德樓的電梯緩緩升降。「你可能上富德樓,進電梯,另外還有一兩個人。然後那個空間你感覺到很窄,大家很靜,只是聽見頭頂的風扇在轉,然後等它開門的那個感覺。」如同以聲音搭建故事場景,龢wo4不僅對城市裡的人工音敏銳,「有次跟朋友去行山,想去看瀑布,經過一個小山洞裡面有很多水。我當時錄了那個山洞裡面的一些聲音,加上我用鼓棍敲山洞裡面的牆的聲音。」自然生態裡的聲音亦被他轉熟為生(Defamiliarization),拼湊出新鮮聽感。沿用繪畫的比喻,「好像試顏料,你覺得哪種顏色跟哪種顏色搭配會有甚麼效果。」


事實上,聲音的確會以圖像的形式在軟件上呈現。「它會馬上有一個頻率的圖表出來,高中低音有甚麼,它的分佈是怎樣。」嘗試用軟件寫歌像一雙更精準的眼睛,「因為我們聽的錄音,都是經過麥克風。麥克風有它的特性,它不是我們耳朵聽到的。你可以(用軟件)把它扭到完全不是那一回事,也可以嘗試儘量還原原本的那張圖片。」利用科技,龢wo4把香港的聲景細細切分,「例如我錄一條街的聲音,如果我只聽高音,可能會聽到有些人推車的軲轆聲,紅綠燈提示音,或煞車聲。但當我只聽低音,可能聽到的都是汽車引擎聲,還有冷氣槽機器在震動。」當我們習慣以「嘈」遮蔽所有聲響時,龢wo4在新EP裡重新發問:你聽到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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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好像一種許願


不禁好奇,EP名字裡所指的那隻眼是甚麼?龢wo4不直接回答,順著記憶藤蔓,重提三年前製作《螺旋體》的心態。「我會形容為比較虛的想像,就是好像覺得我要做一張唱片,就要做到最極致。」回到當下,他體悟,每個創作都處於過程之中,「它就是最真實呈現我這一刻、這個階段的創作。」


延伸至看待別人的作品,龢wo4的心態亦有所轉換。心內有尺,量己也度人。從前評價他人創作,無論說不喜歡抑或沒有感覺,顯得輕易。如今他傾向思考創作者處於什麼階段,從何出發。「因為我不知道那個創作者他所想的path(路徑)是什麼,或者就算他展示出來真的不是他最完美的狀態,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創作一定都是這樣,一定有些偏差。而某程度上,這種偏差就是透過不斷做創作的過程,去慢慢梳理,或者慢慢去approach(接近)它。」


話鋒突然轉回EP名字,「我覺得這種看東西的方式,是一隻很珍貴的眼睛。但是這隻眼睛也不限於我剛剛所說的話,也是我希望看世界的方式。」龢wo4說話時眼神篤定,「這個名字好像一種許願。」


龢wo4的社交網站裡,曾引用過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這麼一段話:


『我忍不住夢想一種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批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它把火點燃,觀察青草的生長,聆聽風的聲音,在微風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它增加存在的符號,把它們從沈睡中喚醒。也許有時候它也把它們創造出來——那樣會更好。下判決的那種批評令我昏昏欲睡。我喜歡批評能迸發出想像的火花。它不應該是穿著紅袍的君主。它應該挾著風暴和閃電。』



擁有珍貴的眼睛


除了音樂人,龢wo4過往最為人熟知的職業,便是在南涌當農夫。他坦言以前怕被定型,打趣地說,「好像返鄉青年做音樂。」但回想那段農耕日子,大自然的循環讓他意識到天地萬物間自有其關聯性,觀察生活的方式從此深植創作之中。


種田時要建圍欄擋野豬,龢wo4把一根根鐵柱錘進泥土時,耳朵也打開。「一開始打的聲音,是很低音的。你打得越深,就會越來越高音。我就會大概知道,那根鐵柱在落地。」田野裡樂音遍地,他回憶起田裡的細緻聲響,例如用鋤頭鋤泥時,土地發出的聲音爽快。又或是澆水,「水以一個甚麼角度淋在泥上,它又會有某一種聲音。」耳膜震盪,描述得近乎詩。


由龢wo4親自撰寫的EP描述也深具詩意,彷彿漫遊者的眼:


『星星夜幕下搭上小輪,倒退著觀看藍天遠去。透過窗户摸索粗略的大海。用橡皮膠濛糊聲景的邊界。在踱步回家的晚上跟隨熟悉的風。從路口的白千層到那條小鈄路,青蛙與蝸牛,盆栽和狂吠的狗。』

『聲音穿梭於街燈下遊蕩,徘徊在馬路,冷氣槽和升降機。沉默的琴聲在心底潛行,欲在耳窩背面微微震顫。永恆的一秒一瞬即逝。


文字看似跳躍卻是城內各處聲音的延伸,本身也有寫詩習慣的龢wo把文字作為EP的另一入口,讓聽者梭行。途中看見水入田,田長禾,看見萬物的過程,就擁有珍貴的眼睛。而一旦看見,世界便亮麗,如同EP封面那片混沌中,盛放一朵豔紅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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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欣怡

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在台北與香港之間分身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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