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小輯】邊緣世界

小說 | by  張欣怡 | 2023-04-24

瓶子不是沒幻想過遇見受傷的鴿子。只是那天實在沒有心思去想。渾身深灰的鴿子脖頸不太轉動,很艱難的樣子。腦袋上的毛不知因何變得疏落凌亂,黑不溜秋小眼睛在他靠近時眨動著驚懼,茸茸身子卻沒有移動半步。他倆對視,然後瓶子移開視線。


一覺醒來就成了要檢測的人,瓶子充滿焦慮,撥給正在放假的同事,電話接通後總會按到揚聲器,喂喂喂掛斷,再撥喂喂喂。桌上又散落天花板掉下新鮮的灰,像老朋友一樣瓶子決定先冷待它們。


同事還在放早上八點的假,問,只是強制檢測沒有封樓吧?沒有封就可以上班啊。


瓶子從透明膠袋掏出放置數天的麵包胡亂塞進嘴裡,手指點按手機,咀嚼,撥打,混合口水吞嚥,老闆說喂。瓶子已經把情況消化好告訴老闆,並強調自己急著回去開店。


又打電話給同事,喂喂喂掛斷,再撥喂喂喂。老闆說我還是要先檢測才能上班,今天要麻煩你先回藥房開店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在第三個不好意思後對話終於圓滿落幕。瓶子長長舒一口氣。女朋友還在睡,他躡手躡腳把昨晚用過的碗盤洗乾淨,上廁所拉泡屎,給窗邊植物澆點水。某枝葉用力向外蔓,留下房間裡的瓶子。


鴿子是在這時候滑入窗台,根本像街貓般無理,自顧自把傷勢在瓶子面前暴露。但瓶子已決心背向牠,將手機、鑰匙、水、行動電源、消毒噴霧和備用口罩收進袋子,出門前又記起點什麼,轉身把本來裝著麵包的透明膠袋裡的碎屑輕輕撒在窗台邊緣。


陽光又脆又乾爽,鋪滿球場所有角落。風聲在旁邊,偶爾強烈很舒服像好多年前被浪費過的夏天。瓶子想起自己上次來這裡好像是中學時期,畢業後到藥房工作與舊同學疏於往來,而且工作勞累。他突然好想踢球。把一個個藍色帳篷想像成龍門,大腿發力,球徑直射去,哐噹擊倒所有塑料瓶,透明液體滿地。瓶子好想踢球。


紅白封條把球場拉成一層又一層,才上午九點半檢測的隊伍已經彎了好幾個折。瓶子走入人群。


鳥一如既往地叫。樓下球場四周圍著高瘦的樹,樹身光滑泛白,如同一些病重的手指。天空的雲在地面水漬上移動,他突然發現好久沒不做任何事,只站在陽光下,時間空蕩蕩。影子斜下來,輪廓略顯臃腫。瓶子摸摸自己肚腩。人們有時移動,鞋底摩擦地面輕微,聲音幾乎要靜止。老闆發來短訊讓他收到結果就儘快上班,瓶子瞄了一眼就收起手機。


後頸發燙,太陽逐漸逼人。距離檢測帳篷還有幾道曲折,瓶子小腿有點痠。平日這種時候他會跑去藥房後的小巷蹲著抽根煙,或者去坐收銀臺後那張高腳凳,但通常沒坐多久就要給消毒用品補貨。從前踢足球時就不一樣,在球場裡不停跑不停跑,差不多要忘記雙腿會累到停下來。不停跑的腿,和站久發痠的腿,瓶子想,都是同一雙。


風吹得帳篷撲騰撲騰響,日光已經毫不客氣地在頭頂使勁踩。瓶子打算待女友睡醒日頭不那麼曬時,才告訴她下樓排隊。近幾個星期她都睡到下午,美容院關閉後她沒工作也無事可做,開始跟瓶子學著打電動。其中一款建島策略遊戲使她特別著迷,日連著夜地玩,在電腦前造物主似操控小人建立殖民地。有次瓶子忍不住問,有這麼好玩嗎?


沒什麼好玩的。女友的臉依舊埋在屏幕裡。


抵達帳篷,需時三小時又五十三分鐘。想像中被球撞得一片模糊的帳篷內此刻已收拾整齊,手隔著乳白手套拈起粉紅色藥水小瓶,貼上條碼。棉棒伸進瓶子,向左抹三圈向右抹三圈,啊,棉棒再戳進瓶子。瓶子任由棉棒伸進來。


結束後瓶子買了外賣回去,進門覺得不對勁卻說不出來。到廚房他就知道怎麼回事。鳥鳴甚歡。那隻鴿子窩在一個舖有毛巾的鞋盒裡,淺茶杯盛水放在旁邊。女友給茶杯裡又添了點水,再裝一杯給瓶子。


兩人在客廳吃外賣,唯有吱喳聲。瓶子問,今天怎麼樣。說完希望自己沒問過。女友低頭吃星洲炒米,吞嚥腥黃色米粉後說,我在島上養的小人抑鬱了。今天打開看,遊戲提示說他們抱怨居住環境太差,患上抑鬱開始在島裡破壞。他倆對視,然後瓶子移開視線。


玩久一點就沒事了,瓶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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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欣怡

現就讀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在台北與香港之間分身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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