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又搬了一次家,從台北到台北,因為朋友見我原本在住的地方實在爛透了,又小,又吵,還貴。朋友介紹我住他同一棟電梯大樓的樓上,他向南,我向北,由於在大馬路旁邊,我們家都裝了氣密窗隔音,充其量聽得見我們窗戶面向那邊的聲音。有時我們就約在樓下噴一些垃圾話:你老闆對你很差?那麼巧我老闆也沒讓我好過,還有錢,真他媽甚麼東西。
有天凌晨他傳訊息給我說:你們那打很猛耶。我看了看面前打的是電動,我旁邊妻子打的是呼。隔音太好了,我就在家裡四處走動,才聽到門外乒乒乓乓,好似打碎了些甚麼。我等外面噪音平息了兩分鐘再開門看看,一看差點嚇死,有個女人背對我家門口低著頭,不知道有沒有哭,也許在滑手機吧。
我門開著,不知道應該出去把她打一頓加入戰局還是把自己打一頓有限度撤退才是好的解決方法。我用平生最謹慎的方式關上門,就像小學時偷偷關上房門打電動那樣。當然是徒勞無功,門關起來時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喀嚓。這聲喀嚓宣告了她在外面又是安靜的一個人了。
也許是北非還是哪邊有個部落傳統故事,講述一對夫妻搬進一個陌生部落的第一晚時,他們會在住家裡發出很大的聲響,那丈夫會假裝毆打妻子,用拳頭毆打生肉或是皮革,妻子則會發出淒厲的慘叫聲。會一直打一整晚。如果到了隔天還是沒人來探問發生甚麼事的話,他們就會馬上搬離,因為他們判斷到這個部落不會互相幫助,發生甚麼意外也沒人幫。
先旨聲明:我不是因為看了這個故事才去開門的,我只是八卦。誰想到剛好是我家正對面在打架。後來讀到這個故事後我馬上想到那對鄰居,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我釋出的善意而下了甚麼決定。不過隔天早上我起床時,朋友傳訊息說他們三點又打了,還把電視丟下樓,那男的還不斷說:妳有種就給我跳下去試試看啊。不知道如果她真跳了我這邊能不能減租。
那個月如果跟一些大廈鄰舍坐電梯時,他們看見我按樓層時會對我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我都說:別看我,你們看我長這樣能打架嗎,君子動口不動手。
又有另一個朋友跟我說,他過年去金門跟伴侶去拜年時,那裡有個親戚真的每天打妻子。不過大家就見怪不怪,遠遠看他打完收工就繼續看電視了。不過我們大概也不需要以北非的民間傳說證明金門住起來很危險。
隔離鄰舍打架應不應該插手幫忙,退一步來說,應不應該開門宣示其實有人在看?我想自己大概是幫不上甚麼忙,反而是他們幫助了我,從此我就合理化了自己出門前先確定外面沒人再去坐電梯的小癖好。
在香港時我住的都是高樓大廈,動不動就十樓以上,每次等電梯如果碰到鄰居時就得尷尬地寒喧兩句最近好嗎,然後假裝對電梯去到哪樓很有興趣。那是還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你總不能期待我看到人就馬上拿本書出來看吧。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那些鄰舍是誰,也沒甚麼興趣知道,他們只是聚集在同一個空間裡的陌生人而已。單純的地理鄰接從來不能讓人群構成一個共同體。
但來到台灣後,尤其是這幾年來就是有一些高舉著「香港人要互相幫助」旗幟的人,我不太確定。過往我們在日本還是哪裡旅行時,聽到廣東話第一件會做的事就是假裝聽不懂,然後伺機逃跑。現在要我們互相幫助實在是難度有點高,我們也許嘗試了幾年,握握手做個好朋友。現在差不多退潮了,朋友留下,其他再見。
那麼,如果大門外面是兩個香港人打架,你會開門嗎?
一兩年前,我常去的酒吧區那邊有香港人醉酒打架,還把一個台灣人打進醫院了,後來聽說鬧上法庭。暴力是一種宗教體驗,酒精是宗教最好的燃燒,耶穌把水變酒,那傢伙把酒變血,實在是精神三變。後來告得好像就連居留權都出了些問題。又有另一個故事,有個香港人不知道在台灣哪裡嗨高了,把另一個人打了個雞犬升天。聽起來真是好貨,可惜我不敢亂用。我都不會去主動探問這些故事,但這些故事就會自己把門打開,像限時動態一樣向我播送內容。
有時我都蠻懷念關起門時那聲清脆的喀嚓。喀嚓是互相幫助的背面,是氣密窗的朋友。喀嚓原本是香港人的手勢,後來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