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開門】門

散文 | by  藍一澄 | 2023-04-17

如果每個人都擁有一扇門的話,我的那一扇應該是一扇待修的門。


曾經,我關上了房間的門(這裡的「門」,並不是隱喻),然後在房間內獨自面對一些,不應該獨自面對的事情。自那時之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在房間時總不肯完全關上門,並且畏懼任何突然大聲關門的聲音。


又曾經,我為了嘗試令另一個人打開他的門,把自己的門完全敞開;結果,一些黑色的、黏糊糊的東西滲了進來,並且至今仍殘留在我裡面,這是我此前從沒有料想過的事情。


該關上的時候不關上,該打開的時候又不打開,我想我的那一扇的確是一扇壞了的門。


「那你想建一扇怎樣的門呢?」T坐在我面前,問我。讓我想想看:我想要一扇很高很高的門,那麼門外的人就無法翻過門沿攀爬進來,或者高腳,由上面窺視下來(像那些女廁廁格一般)。這扇門的材質,應該不是用木頭造的,木門似乎容易被一腳踢破(或許我小時候看警匪片看得太多);也不想要鐵門,鐵門開關的時候總是鏘鏘作響,很吵。可以用石頭:石頭很堅固,而且摸上去糙糙的,不知為何總讓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雖然石頭門大概十分沈重,難以移動;不過既然是想像的門,我先不計較這種問題。門上最好有一個防盜門孔,讓我能從門孔裏窺視出去,看看來訪者是何人,才決定要否打開。也最好有一道門鏈,那麼有什麼不對勁的話,也能立刻關上,緊緊地,不留一絲縫隙。


「其實你也可以多安裝幾扇門的呀,像一座房子一樣,庭院前裝一道大閘門,然後是房子的大門,然後是大廳的玄關門,最後才是自己房間的門。」T提醒我。也對。那麼,我就可以選擇,讓誰進來大廳,誰又只能留在庭院,讓我多觀察一會兒,才決定要不要讓他進屋;也可以隨時把不安全的人踢出房子外。差點忘了:我希望我的門有一個警報器,在眼前的人開始出現可疑跡象的時候,響起警報,提醒我該準備隨時關門了。我的反應總是太慢,在事情發生當下,毫無防備地,讓一些我不想要的東西進了來,或者把一些我不想給的東西給了出去。在事情發生了很久很久之後,我才開始懂得憤怒,和深深的困惑與傷痛。所以,我不太信任自己的反應;我希望我的門能比我靈敏。


我知道我不是獨自一人。在異國讀動物學的朋友Y對我說,當動物遇到危險的時候,本能反應是戰鬥、逃跑、大叫或僵住。我想,在長久經過社會規訓後的我和她、以及很多我認識的人,在面對突如其來的危險時,早已變得過於溫馴,與自己的身體疏離,喪失了用拳頭反擊、用雙腳逃跑和用嘴巴大聲呼救的本能,只剩下僵住一途。結果,在事件發生後良久,那些沒有透過任何渠道、沒有任何方法發洩出來的東西,就這樣一直殘留在身體內,安靜地在裡面潰爛、腐化。即使,在外面看起來一切完好無缺。


【無形・開門】亂掀塔羅三張


不過這些事情我現在知道了,也懂得了。我開始學習用適當的方法,在適當的人面前打開自己的門,讓裏面的東西重新流散出去;即使這需要經過長久而艱辛的學習,而我也只是剛開始習得一點皮毛,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後。我學懂了,在自己還沒預備好的時候,不要去輕易打開別人的門;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在對方面前大大地敞開自己的門。這也是我此前從沒有料想過的。


隨著我長大,遇見更多的人,我也發現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有一扇完整無缺、運作良好的門;事實上,這樣的人我幾乎從未遇見。有一些人,習慣在所有人面前緊緊閉上自己的門,以至忘記了如何重新打開;有些人,因為難以承受自己裏面那空蕩陰暗的房間,所以向所有遇見的人打開門,希望某天會出現某個完美之人——命中的那一位——進內拯救自己;也有些人,總是試圖用各種方法撬開別人的門,強行走進去。而我們都認為,自己別無選擇。腦海中響起Velvet Underground的《After Hours》一曲,女聲在輕輕吟唱:If you close the door, the night could last forever// Leave the wineglass out, and drink a toast to never… 我曾經懷疑過,並且感到深深的悲哀與不安,這樣殘缺而疏離的我們是否都有某種「病態」或「扭曲」?但現在我慢慢明白到,我們都只是受傷了——那些生命中無可避免的、大大小小、說起來甚至有點老套的傷——而在成長過程中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們該怎樣照料自己的傷口,因為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們的父母輩如何照料他們自己的傷口。


當然,這並不代表那些人造成過的傷害,理應被輕輕放過(「理應」,其實是十分粗暴的一個字詞)。


說回門吧。我還想向T說,可以的話,我想讓我的門像「哈爾移動城堡」一樣,關上再打開後,可以通往幾個不同的地方。一個地方是無邊無際、蔚藍且無人的大海邊,讓我能在那裡盡情地大哭、大叫、大笑、大跳,在陽光下做夢;另一個地方,也許是一個溫暖而漆黑、無人知道地點的洞穴,在那裡我能夠蜷曲身體,把自己長久而安全地收藏起來。還有一個地方,所有我曾因自己的輕慢而遺失、拼命地找呀找也找不回來的人和物事,都在那裡,就像石黑一雄《別讓我走小說裏的Norfolk——那遺失與尋回之地,所有曾經以為一去不復返的東西,都靜靜地躺在那裡,在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裡,讓我們能夠免於心碎。


寫作也可以是一扇門。寫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往往會無意中敞開自己的門,而且比自己意識到的敞開得更多(想起一位我喜愛的女作家曾經寫到,她不敢面對自己的讀者,也許是基於一種莫名的赤裸與羞恥感)。而就如一個經驗豐富的心理專家能從對方的眉貌、衣著和舉止讀出對方心裡所思所想一般,一個擁有敏銳眼睛的閱讀者,能夠從寫作者的文字中——如果那文字足夠真誠的話——透過那門的縫隙窺探進內。這也是為什麼,有時我不禁覺得,寫作可以是危險的。


但是,不,其實我也曾有過那些,打開門後,與人彼此之間真摯和美好的觸碰。這些不可思議得閃閃發亮的回憶,是足以在日後每一天支撐和予我力量的珍貴收藏。想起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戀愛的薩姆沙 〉,故事開首,失去一切記憶的主角赤裸地從房間的床上醒來;原本被牢牢鎖上的房門門鎖不知為何被破壞了,他得以走出房間,重新學習一切作為人類的事。然後大門門鈴響起,他打開家門,迎來一位修鎖的駝背女孩;雖然什麼狀況也還未搞清楚,但自己的胸膛深處隨著遇見這位女孩,漸漸溫暖起來。正是那如初生嬰兒一般的笨拙、單純和對這世界無可救藥的希望(萬一他打開大門時,迎來的是危險的軍隊或者那些不懷好意的鳥的話,怎麼辦?),令這篇小說至今仍是我心目中最浪漫的一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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