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屋一隅,她以一身暗布花紋蔽體,一雙木拖鞋朝下,噠噠,噠噠。她急步走,急步來。腳踝、手背像燒過的乾枯樹皮般。她牙齒掉光,餘下巴數顆牙齒,勉強撐著她向左歪的輪廓,臉合不上。
漏風的。
充滿孔洞。
她一身熱汗,幸而髮膚不損,終究回來了。她打開一道門。
探進半邊臉。
她身影扁長。
屋子像一副棺木。
汗氣如同透明的套子,籠罩她。她走進浴室,開大花灑,把纏在髮間、皮膚摺痕,令她痕癢難耐的蟲子都洗了出來。水珠沿著她的眼簾、鼻尖、髮根、指尖、滴嗒嗒......
把她的時光都還原為一灘夢水。
乳頭還滴著,滴嗒,滴嗒,滴嗒
......
「風乾需時。」
桌上擺了一塊金字塔狀的忌廉蛋糕,每次丈夫買來忌廉蛋糕,即暗示他想要。
「欲望即是舔,即是吃。」
忌廉越厚越白滑,欲望越深,腹腔一旦脹鼓、充實,是最為接近下體。像她吞吃了一根粗大的香蕉,落進消化道至肛門,黏濕濕,陰森森。在酶裡還分解幾無。
這夜,她帶回藏身在樹林間的一些念頭,關了燈就像瞳,懸在虛空中發亮,翌晨就如同泡沫般破滅。
她只在夢裡記住,誰在那片虛空中,目不轉睛,凝視自己。
「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醒來。」
「究竟我留在屋內,還是已走出屋外?」
黑色膠袋裡,有從前丈夫買忌廉蛋糕附送的一排白色塑膠叉。她分不清夢還是現實時,就把手掌放進去,壓在人造的朝上的塑膠叉,細密而癢癢的。她加多一點力,壓下去。
「痛。不是夢。」
塑膠叉微彎,幾乎屈斷。白塑膠生來的脆弱與棄敝,那種廉價的觸感,讓她想到日子的餘裕也寒磣,含著融化的蛋糕,是連著一根陽具,含在口裡。
水面率先浮上來的,是丈夫的容貌,在此刻竟變得清晰。故此臉容甚至比記憶、屍體,輕微漲泡了一點,和顯著一種像忌廉融化後混濁的蒼白。
她低頭,洗去乳頭、陰道摺縫內的忌廉。幻想夜半有螞蟻排成一條隊,鑽入來咬,不再堅挺的乳頭縮入它等身的穴裡。殘餘的忌廉變成乳頭吸吮的食物般,也陷進去了。
她洗了仍覺得陷在裡面。
在很深的裡面被什麼一旦鑽入來咬,卻渾然不知,甚至盤據而成一個蟻窩。
在浴室裡,她把手指向內,摳得更深更
深
更
深。
身體的容量不明。她步出浴室,像頭魘般,騎著閉目的他。兩個裸身但其中一個更像幽靈,她貪婪地尋找他臉龐,尚有可以記認的。
她伸進丈夫濃密的陰毛裡,揉他暴露的陰莖。陰莖一直沒有比靈魂更早甦醒過來、堅挺過來,如同他臨界的生命般發軟、無力。
「你的形體充滿甘露,用針刺穿某一部分,而後緩緩進入那刺穿之中。」(注:句子來自《濕婆經》)
她赤裸,拖帶著她的水。乳頭還滴著的時間:
滴嗒
滴嗒
滴嗒
......
連她丈夫也不知道,她的手指也曾伸進過,另一女子濃密的長髮內,像手握孵化的蛋般溫暖,藏了未誕生的生命般,敏感異常,剔透異常。她想如同貓,舔平一遍她毛髮,但她只敢以手掌無盡地摩擦她的手掌,就像心藏在手掌裡一樣。
女子與她在床上,練習擁抱,練習摩擦,練習落空,練習失望。
心投擲成一朵白蓮花,一再蔓開。
像月在水上漂流。
風哄騙她們一整夜了。風說:
靈魂抖動,靈魂卸罪。
兩顆心隨後跟上。
這夜,她試著從唯一的一道門,探看進去,如同她的預感,裡面沒有任何人,她的預感更像從探看自己而來。為了看看自己究竟是否在屋內。
沒有一個人,丈夫也不在。
屋子細看是如此窄細、扁長,在街燈探不進來的當下,竟像一副被泥土掩埋的棺木。
所以,所以她沒有揹著屋子離開?
事物以她所疑懼的形式,逐一失去蹤跡。
神龕櫃,空蕩蕩的。
她習慣放貓糧和一盤水。讓附近一頭黑色野貓,在黃昏或深夜,前來休憩或吃。
「黑貓越來越瘦,也不吃,不再驚動,就大量地深眠。有時牠在神龕櫃睡得沉,月亮出來,萬物朦朧,牠不再因為我前來窺探而倉惶逃走。回頭看見我,茫然若失,牠的瞳孔把一切移動的,都模糊為被時間拉長的影子?或者牠知道,即使是人或野狗來襲,牠也逃不了?牠看我的眼神,就像我不存在般,連牠自己也即將消失似的。後來牠/她悄悄地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黑貓夢見自己成了一團黑影,伏卧在剩餘事物的黑影裡,物我不分。
時間沒有挪移半分。
沒有人知道,命運在窮巷。
有時身體走得快過靈魂。
她後墮,她穿過這一道門,如同往常,像從一則寓言的隱喻裡穿出來。
黑夜重新迎接她,踏進夜的一刻,冷風霎地進入熱體,冷熱之間,她驚惧於生而為人的輪廓,由清晰而飽滿的刺激點所覆蓋。過於清醒時,像她的靈魂溢出了髮膚以外。
「也不知道溢出了多少,有多少不再回來。」
街燈暗守,她拖帶巨大的影子,像拖帶一個更深更幽冥的海。巨大黑夜的陌生感,撲面而來。
她走在最暗寂的一段路,像被橋的雙重影子附身,高架天橋之下,尚有另一條車道的天橋,以井字形,橫越那條河道。
黑夜益發循那頭頂的兩重影子,往更黑暗的河道聚攏。街燈無法照亮此處,所有藏身在更幽暗的樹叢裡,有什麼在作動不斷,發出沙沙聲響,比起日間更為躁動。
她視之是影、是魅、是人。
水中菩薩,在暗黑的橋底河道,從不燃她人間的肉身,故此比夜色幽暗。樹叢內,男子以垂釣聞道,她則像漂流物,尋找勾引。她一直站在男子的身後,待他收竿。踏上歸家的路時,兩人迎面相遇。
不是偶然。
她視之作動的情慾,是以求道的動作,在河道裡,刺穿咽喉。啞是在路上發生,就像丈夫如蛇般的捲曲,一動不動,必定發生在明媚的春天之前。
她毋須再認為影子有兩重、牆壁必有回音、兩人同時能踏進同一條河流。
有人在岸邊,種菩薩。垂釣的男子一動不動。
她喉頭滴著血。
不發一言。
影變回
一。
一個女子善於藏起靈魂的碎裂鏡面,為了刺穿生而為人的圓滿。此時,她的陰道如同母,竟連著另一副喉頭,藏在半片唇齒內的半顆心臟,極為圓滿、殷紅。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母的陰道是連著她出生時的喉頭,滴血時母還在打麻雀,然後她出生了,沒有人知道臍帶曾纏著她的頸兩圈。
出生前有過一次瀕死。
除非她不哭喊,除非她心臟、脈搏不跳動,除非她不降臨。母到底把一團血肉狀塊,毫無保留,完整地,都吐出。
如像吐出一顆牽連甚廣的心臟。
心臟在地上彈塗。
重新學習跳動。
地上遍佈的枯葉碩大、靜止。夜裡看來是一具具螫伏的幼小屍身,諸如老鼠、蛤蟆或者出生不久血色的鴉。
半夜上山的黑色私家車,有人在車窗內探頭四望。她聽閒傳言,夜裡私家車穿過邊境,擄走黑衣少女。
被拋棄在密林間,是一堆不醒來的巨大烏鴉,那是少女的褪皮。
腹腔裡的什麼——她並不知道是什麼,有所遺落,她不敢上前翻尋另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遺落的遺骸。
手掌再次壓向口袋裡一堆朝上的塑膠叉,纖薄而尖銳像一頭獸的利牙,她手掌疼痛,卻不刺穿。她再一次確認:
「我不是在發夢。一切真實無比。」
唯樟樹叢間或散發香甜但稀薄的空氣,把靈魂收攝在一種恐懼的平靜之中,連呼吸聲也收攝掉。
樹叢陰影把她的行踪遮蔽,一頭野狗跟著她,像錯認同伴。人恐懼的喘息,漸漸屏退,像獵物般隱藏時,野狗的尾巴愉快地搖擺,顯得意氣風發。
別驚惶!
牠說:
「在另一條引上山林的分叉路出現之前,陪你走一段路。」
泥地上,她窺牠的影子,比自己伸展得龐然,像是影子吸收了恐懼的本身。
影子時長時短,時大時小。
野狗的頭俯得更低,在嗅影子的味道,或許牠正在嗅真正的發情的同伴。前方尚未有分叉路,牠已迅速鑽入了欄柵,不見了。
沒守承諾,無影無蹤。
她想,是廣漠的黑暗引牠踏進,屬於獸的山。
「山上有勝過於我的恐懼氣息,恐懼與快感揮發的體味,被獸所混淆。牠知道我不是發情的母狗。」
夜路上所沒有睡去的萬物,包括她,包括野狗,都各懷秘密,羞恥地暴露在黑夜的裸身裸影之中,彼此不免看多一眼,暗中猜疑多半分。
黑夜讓萬物逐一都沉沒在意識、記憶的深淵。野狗往更幽深處尋覓,魂魄變成引上山谷的霧氣般,漸而成為了夜山的氣息的一部分。
她呼出冬夜的霧氣,迷濛,就像濕潤的肺胸,生出一座山,正蒸騰它的虛空身。
「我也是夜的一部分,故此不必驚懼夜。」
她模仿野狗,意氣風發地行走。嗅一座山,低迴的霧氣。
夜路是一條從子宮、陰門,回到咽喉、眉心的路。她一直走,一直走。時有眼睛在叢林間凝視她,一閃晃,回頭又不見。
「別看。」她別過臉,不曾思考死亡般別過臉,不看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