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開門】呼吸的房間

小說 | by  浮海 | 2023-04-28

一星期已經過去了,依然沒有人知道房間裡住了誰。


通向住宅深處的那道厚實的門,原本用來隔絕這個屋子判若雲泥的兩面:迎客大廳以及私密睡房。然而某天當我和父母下班以後,忽然發現主人房的木門突然切實地閉上了,毫無先兆。沒有人能夠推門親近。這永恆的黑暗。除了影子偶爾在門縫晃動,微弱的咳嗽從遠處傳來,我們才意識到,有人住了進去。


於是原本屬於這個屋子的空間,就此被切割成無從探進的獨立個體。


「不如我們去敲那道房門,直接詢問房裡住客的身份?」那個晚上,我們三人圍在餐桌吃晚飯,串流平台上的電影落入悶場時,我把筷子擱下來問道。


「我們不應該打擾到別人。除了送遞餐點時,任何人都不應敲那道門。」母親一臉嚴肅。「這是待客之道。」


「我沒意見。」父親聳了聳肩。「我不在意那人是誰,反正知道他的身份,對我來說也毫無影響。」如此說著的父親,裝作不在意的神情,對我來說總是顯得有點費力,畢竟那道門後的房間,原本是他與母親睡覺的地方。然而自從新的房客搬進去以後,他們倆人只得在雜物房裡騰出一個逼狹的空間,並在地板上鋪出雙人床墊,暫時擠在一起進睡。


無法得到家裡另一道支持的聲音,使我始終沒有勇氣接觸門後的人。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彷彿門被關上、陌生的人佔據背後的空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個身份不明的人──他可能是被遺留在牆壁狹縫裡的上一手屋主、在黑夜裡急速成長的童年布偶、日夜躺在床下的小偷、很久以前就分道揚鑣的玩伴,或是突然被政府機構送進來隔離的陌生人──反正沒有人知道,門後的生命體能融納一切可能。


有時,門後隱約傳來電話聆聲,那麼我會屏息靜聽,猜測說話者的性別;有時也會在送遞餐點時,多駐足一陣子,等待一雙眼睛從門縫露出。可是電話的聆聲總像一首沒有結尾的樂曲,而食物總是在不知不覺間被吞噬,連同我的等待,也一併被消耗。


有個星期天,我實在忍不住了,趁父母出門赴約後,站在門前猶豫了一陣子,終於決定把手伸出。最初我以為那股寂靜源於我自身的躊躇,但隨著我愈漸使勁地敲門時,才意識到,每次當我碰及那道門時,四下都只有全然的靜謐,彷彿五指關節接觸到的唯有光,並且是那種吸納一切光線後的絕對的黑暗,將探尋的意欲一併捲進、消耗,而不給予任何實質的回應。


我敲得累了,連帶著失望與無力感,幾乎跌坐於門邊。就在此時,一張薄薄的紙張忽然透過門縫遞出,在撕下的書頁上,畫了我剛才拼命敲門的猙獰相。我終於得知,並非門後的人沒有聽到我詢問的渴求,他只是不屑一顧,選擇像看笑話那般旁觀我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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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困在睡房好幾天,連辦公室都沒有去。門後之人對我的無聲嘲諷,不知怎地竟刺中我內心的某個部分。父母不明白我懷揣的情緒,故此我只能謊稱生病,但其實我不過是疲乏不堪。待在睡房裡寸步不離的一星期,麻木成為了本能的反動。睡房內,我無法壓抑傾聽的欲望──隔了一堵牆壁,是旁邊那個房間的陌生世界。我聽著燈掣在每個夜晚規律地啪嗒叫嚷,單調的瞬間,時刻喚起那同住而不相見的荒誕。


而就在另一天,一隻鴿子劃過的片刻,成為了決裂的觸發點。牠原本停在我窗前的樹梢上,先晃著腦袋四處張望,復又收起腳爪,用一雙血紅的眼晴直看進我的睡房。我與牠相對,原本混亂的的思緒突然散去。一種許久不曾浮現的安寧,隨這短暫的瞬間凝結,並被屋內外兩種生物交接的視線所串連。幾分鐘後鴿子飛離,我的目光隨之而去,直至牠拐到窗子所無法照看之處。


在我開始遺忘自己逗留於睡房的原因之時,拍翼的聲音驀地隔著牆壁傳來。房間裡的人,也許正把窗戶打開,用食物引誘鴿子接近。他在餵食?在驅趕還是誘捕?在幽怨的「嗚嗚」一聲後,一切就如我使勁敲門時籠罩的死寂。鴿子沒有出現,一個沉重的影子,打亂了窗外樹葉隨風飄蕩的節奏,落入樹叢深處。


那夜我無法入眠。


有時我在想,會呼吸的也許不是住在房間裡的人而是你──房間本身。你以我們居住十年的記憶為養分,在我們定期圍坐飯桌、以碗筷敲撞的聲響交談時,悄悄聆聽那些掩藏深處的秘密與渴望──比如說,那些被花灑聲淹沒的淚、無聲的成人電影、睡覺時的夢囈。我們無法理解彼此的沉默,然而卻催生了你──這個活著的房間。直至那天你決定向我們展示自身的存在,於是趕在我們回家前,把屋子裡深處的那道門關上。


可是你拒絕我的定調。你說我正置身夢中,因此化成我所欲求的胴體──那個我曾仰慕而從沒跟家人談起過的女性肉身,走進我的夢裡,把門打開,讓我進入,以通往深層意識的黑暗,脫去我的一切防範。


在醒與夢之間浮沉,我被門擾得心神不寧,最終還是失眠了。我不甘自己的思緒和作息受你所控,決定以別的方式反過來作弄你。我知道父母早在房間裡放了一部家居電話,於是我在凌晨三時半,打了一通惡作劇電話進去,甚麼話也不說,以沉默報復你的沉默。


你接聽了。那刻我下意識地屏息,忘記了自己打這通電話的目的。我們彼此都沒有說話。你的呼吸聲平緩而沉重,每一次起伏,都仿似讓我觸感到你心臟血淋淋的躍動,包括內在那些飛翔與墮落的時刻。在這呼吸聲之間,我們沒有人掛上電話,一言不發地聽著,彼此的呼吸,竟就此成為了整個失眠夜的伴奏。


過了兩天,我們下班回家時,那道門已然重新打開。房間深處再度透映出對面大廈的燈光,偶爾還傳來街上路人的叫囂。父母自然而然地搬回去原來的房間共睡,沒有人提起那曾經住在門後的房客,也沒有人試圖尋找他的蹤影,就好像他從沒存在過一樣。


一段時間過去,連我也逐漸忘記了這段怪異而且無從證明的經歷。每天起床、洗澡、進食,如常地填塞每個空洞的片刻,直至入眠。只是屋內某道門偶然半掩時,我都會回想起曾聽過的那道絕對的死寂。


然後,在一個春末的早上,窗外百鳥齊鳴,我把窗簾拉開,看到樹梢上,那隻死去的鳥再度出現。從那毛色不一的羽毛、非對稱的翅膀和腳爪,我一下子就能辨出那些出自房間住客之手、心照不宣的補縫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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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海

九十後,香港人。當荒謬成為恆常,我選擇用文字抵抗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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