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共赴青山】一個物種的發現

小說 | by  浮海 | 2021-10-31

依晴畢業大半年,還沒有找到工作,身邊的人早已當了老師、到醫院實習、在政府機構或大企業裡工作。雖然別人問起依晴近況時,總一臉同情地表示這些年頭要找工作並不容易,但別人的期望仍使依晴壓力倍增。


猶如野外獨行的赤麂被迫著走進籠裡,這種階段的轉變使依晴感到無助失措。有人建議喜歡走進山林的依晴找一份與生態相關的工作,但他們並不明白,依晴心底裡揮之不去的焦慮,其實源自於要背負那些她無法從中找到意義的名銜與標籤,並用以替代她複雜的特質。於是她在別人眼中,成了一個諸多藉口逃避工作的人。



依晴還記得第一次在野外辨認一個物種時的喜悅。


有年夏天,她隨朋友來到某個離島的海灘,游泳過後,眾人沿著山徑翻過小島的另一端。在遠離喧囂的山頂,他們俯瞰船舶界畫出雲絮般短暫的白浪,海上飄浮數個碧綠小島,而他們正站在其中一個之上,感受時間的暫緩。


這時,依晴的目光被一朵淡紫紅色的七瓣花朵所吸引,它身處一叢灌木中央,顯得尤為搶眼。為了不顯得突兀,依晴故意墮後,暗自給它拍照。後來她上網搜查了好一陣子,才發現那其實是香港郊野常見的原生植物毛菍。


為記憶中的植物套上名稱,就等同為它的存在賦上一種肯定性,讓它從尋常的背景之物凸現出來,泛出一種由記憶所給予的特有色調,繼而從根莖蔓上毛菍的一瓣一蕊。依晴反覆唸其名稱時,覺得它帶有一種與其剛硬葉子相同的倔強,隱伏在淡泊的色澤底下。往後當依晴走進山林,毛菍便與其餘相似顏色的花區分開來,並在她偶然的尋覓下落實為回憶的一部分,於四下環境中不可或缺。


依晴每將一個物種的模樣與其名配合,就好像多發現了自然裡一種新的可能。這些植物或許平凡,或許奇特,卻因為「發現」本身,而在依晴內心添加了一抹獨特性。


依晴沿著山路觀察不同物種時,總是垂目看著地面行走,猶如一隻鼻吻貼著地面嗅索的野豬。她聽著別人指著某種花,稱讚它的美或嘲笑它的怪異時,從來不搭話,只靜靜地聆聽樹葉在風中擺動的幅度,或用手捏觸物種的不同部分,吸入它的氣味。


身處山林,依晴渾忘自身的存在,彷彿成了大自然的一物,雙腳紮於泥地猶似樹木默然聳立,不用被迫著朝某個方向前行,甚至不必移動,只需隨風搖曳,從體內空氣和血液的流動,確切地感知當前一瞬間。這是依晴每每到達山巔時都會維持的姿勢。


在城市裡,人們對各種事物立下判斷,有時甚至沒意識到自己的批判,但只要人存在,價值取向就會產生。雖然目睹眾人複雜的差異性時,我們有時會說服自己接受,卻難以揮去背後最細微的肯定或否定。


然而一旦走進山林,當依晴聆聽芒草彼此撫擦、看著螞蟻在石階上搬運昆蟲屍體,或目睹蜻蜓在眾目睽睽下交配,她得以把腦袋放空,甚麼都不想,只單純觀賞每個物種的存在。大自然接納她的一切,不論是披著城市俗塵的她,或是失語無助的她,走進山林便成為山的一部分,得以與風葉為伍。



人走過的山頭愈多,理應愈能克服對高度的恐懼。但依晴卻是在走了好幾個山頭以後,才逐步發現自己的畏高症。


趁工作前的最後一個暑假,依晴每星期都與不同的朋友相約行山。她最記得有次去八仙嶺,她穿著一雙底部被磨蝕的運動鞋,沿著一段小徑走至黃嶺山巔。過程中,她生怕滑倒,一直垂目前行,小心翼翼地跨過徑上的石塊,沒有留意到兩旁的灌木,正由腰部的高度漸而下降至膝蓋。


她頓一抬頭,發覺左右兩旁已變成了往下直峭的懸崖,前方則是平滑下斜的石泥路。在腳步猶豫停下的一陣子,同行者遠去的身影已被前方的灌木叢掩映,四目只剩下依晴一人,站在原地突感恐慌,無法往前移動寸許。她就是在那一刻,比以往更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畏高症。


這時,一隻在頭頂劃過的黑鳶,以短暫在空中迴盪的呼嘯,吸引了依晴的注目。牠先在空中盤旋數轉,順著氣流自由地滑翔,從遠處觀看的剪影印在天際,就像脫離陽光和雲的困攫,超脫於天地間一切景物而活。倏忽,彷彿捕捉到獵物的影子,牠逆風拍翅潛進山谷,剎那間消失在依晴的視線之中。


留在原地的依晴,回顧自身所擁有的,只是一雙疲乏的雙腿、對高度的畏懼,以及有限的感官。她不能長一雙翼就此遠去,甚至不能就地坐下,因為那些遠去的身影和不斷流走的時間,正成為山頭的勁風推搡她前行。


於是她忽然明白,不論在山頭或城市,其實她從來沒有選擇繼續或停下的自由。雖然大自然願意接納任何走進山林的人,但在自然裡,所有的人──包括她,終究也只能成為局外人,而這是由於軀體本身所造成的局限。



後來,依晴終於還是遠離了鍾愛的山林,走進辦公室。工作期間,依晴偶爾抬眸,目視窗框為她揭露的細小片景色,而那往往只是馬路對面另一座辦公大樓的一個個窗框。在半透明的窗簾後,人們做著與她相同的事,不過是換了另一形式。


依晴從陽光照映在大廈的角度與街上的影子猜度時間,但她所感受到的時間是抽象而停滯的,僅能透過時鐘上不斷變動的數字,知道時間正在急速流逝。困在那個四方格子之中時,窗外的事物像永不掉落的一塊葉子,給予她時間流動的假象。


偶爾,依晴想起過去初次辨認物種的喜悅,便把自身當作一個尚未被發掘和命名的物種。雖然以往每進一趟山林,依晴總感覺自己好像在精神和肉體的邊緣游離,尤其是當她站在山林中央,沒法繼續走下去,那無力的感覺就如同泥中驟生的根徑拉扯她雙腿,彷彿神話故事中魅惑人留下的歌聲。但途中,她對山的敬畏卻使她甘心一再被誘捕,在體力消耗中洗脫一切既有的價值和日常的繁瑣,並甘願退成一株單純存活於土地上的植物。


不管是她、毛菍抑或黑鳶,存在本身或許只是不同類型的困囚,但帶著有限的感官,不同物種還是能生出某種屬於自身的感知方式。此刻被四方窗子捕獲的依晴,雖然像那天站在山巔時那般不知所措,但她仍在不斷地尋覓某片合適的土壤,好紮上自己的根,任來去的風將她塑造成一株獨特、具有複雜結構的物種──不管這能否被身處的城市所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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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海

九十後,香港人。當荒謬成為恆常,我選擇用文字抵抗俗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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