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十月,夏日的暑氣依舊縈繞着這城巿,像個被遺下的孩子,人們竊竊私語,尋找他沒有離去的原因。此刻,他的母親乘坐的輪船開往陌生的彼岸,憧憬着即將降臨的理想生活,未有察覺正靠在她大腿上熟睡的頭顱,只是一顆椰子,真正的孩子從未跟從她的腳步。隨着季節轉換的愈見無望,關於長夏的反覆討論也變得蒼白無聊,漸漸隨蟬聲滅絕。
自從長夏降臨,我就沒再前往鄰村那可以眺望青馬大橋的山丘,並不是擔憂中暑昏倒,而是害怕重遇那隻身體泛金屬彩虹光的巨型蜘蛛。某年夏天,少不更事去闖關,它如銅鑼般懸在上山必經的路口,像向我抛出一道謎題,對或錯,放行或死亡,我沒勇氣接受挑戰,只得轉身離去。那山上的自然教育徑雖是一條老少咸宜的輕鬆路線,但夏天的時候卻是魑魅魍魎的國度,謝絶懦夫。
長夏大大延長了我的穴居時間,窩在家中翻書避暑,書中的悶熱卻又撲面而來,無處逃避。讀到石黑一雄《群山淡影》記述寡婦悅子回憶中的長崎之夏:裂縫與溝渠中的積水、蚊蟲滋長的荒地、美軍的撤離、殺童兇手、來訪的公公、謎樣的幸子母女。在空虛難排的漫長午後隨着悅子一起漫無焦點地凝視窗外景觀,發現一片山丘淺淡的稜線。沒有香港群山的巍峨峻峭,像蓬鬆麵包的圓帽,上面寫着一個大大的「法」字,帶有卡通感的童趣,是一個差點被遺忘的老朋友—京都市左京區松崎東山,又稱「法山」,與相鄰的「妙山」西山合稱「妙法山」。回憶充斥着虛幻的錯置,我當年的房間窗戶其實看不到座落在宿舍旁邊的法山,通常是沿着鴨川走路回家時,以它為標竿,看着它愈變愈大,「法」字愈來愈清晰,便知道快要到家了。
京都的分明四季使山有了爛漫、青葱、楓紅與雪妝等形態,但最令人深刻的卻是每年八月十六日晚上八時舉行的五山送火,在炎夏夜裏逐一燃起五座山上的篝火,把祈願和亡靈一起送往異界。首先是左京區淨土寺大文字山、然後是松崎妙法山、北區西賀茂船山、左大文字山,最後是右京區嵯峨曼陀羅山。那天,我吃過晚飯便跑到鴨川分岔口出町柳附近,懷着捧老朋友場的心情,靜候法山變裝。八時十分,平日敦厚老實的法山亮起了壯麗浪漫的火文字,圍觀的人興奮拍照,我倒有點像不敢與名人相認的窮酸親戚躲在一角默不作聲。下一輪篝火點起,他們又蜂湧到另一邊,我也隨人群去找尋下一個火文字。待我回頭再看,法山已經回歸漆黑,好像篝火把它也一併傳送走了。那天以後我感到法山好像不再是原來的法山,雖然它依舊人蓄無害,依舊蓬鬆如麵包。
五山之中好像只有大文字山淮許攀登,五山送火過後不久,我沿着銀閣寺旁的登山步道上行,到山頂眺望遼闊的京都巿貌,經過早已熄滅的火床,沒有半點暑氣,山上的氣溫比山下清涼,分不清是山上的時間滯後在上一個冬季,還是超前扺達了下一個秋季。再過一陣子山下的夏也將走到盡頭,那以後的事再與我不相干,因為我回到了只有長夏的世界。在長夏裏我除了思索如何擺脫長夏就別無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