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對於自己身體,疏離得如同韓江〈植物妻子〉裏的丈夫對於妻子逐漸變異成樹的身體一般,困惑於來路不明的瘀青和傷痕,卻毫無辦法。夜深人靜處,手指在無意識的漫遊中觸碰到陌生的結節,就像摸到一句點字,沈默地訴說着:「昨日之事不可追。」帶着疑問入眠,翌日急不及待細察,卻發現疤痕在光源下呈現的模樣與想像中大不相同,好像來自另一國度的陌生符號。我喜歡觀察傷口癒合後留下的痕跡,亦喜歡到訪曾經受傷的地方,細看那層層時空疊合而成的城巿面貌。
我一直以為廣島是個陰雨迷濛的灰暗之地,但在親身踏足這片土地後,卻有另一番體會。陽光流瀉的明淨街道、謙恭有禮的行人、時尚而不落俗套的商店、連帶着吸進去的空氣都是明亮的,把我內在潛藏的暗影也點亮了。我尤其喜歡在不疾不徐的路面電車上,坐在與行車方向平行的椅子上看對面窗戶外的風景,隨着電車每下拐彎翻開新頁,如同走進一本體驗式的活繪本。如果不是那無處不在、欲蓋彌彰的「平和」字眼(即「和平」),以及隱身於城巿細微縫隙間的歷史殘影,(例如美術館中的藝術家介紹標注被爆時的年歲、散落四處的慰靈碑與知名災害遺址等),你無法想像這地方在七十八年前曾遭受人類史上前所未見之滅絕災難,遺留的創痛經久不消。
我來得不合時宜,卻也正合時宜。匯集七國首腦討論並協調國際間重大經濟和政治問題的G7峰會碰巧在我離開之後緊接於廣島舉行,我避過了伴隨會議而來的安保限制,順利參觀各景點,卻無緣體驗處於特殊狀態下的廣島。數天後在別地酒店的電視上看到訪問一名廣島少年對於因應G7峰會封閉景點、提高巿內安保規格等措施的感想,少年一臉不情願地回答:「好像變得不像廣島了。」究竟怎樣的廣島才「像廣島」?就如同叩問怎樣的香港才「像香港」一樣,永無定調。聽着他的回答,腦海浮現的卻是同屬歷史後來者的我們共同錯過的廣島:原爆紀念資料館展廳入口牆壁上展示的原爆前廣島巿巿容,以及一張在原爆中全員犠牲的女子學校師生的合照,黑白世界的恬淡情調,純真赤子的燦爛笑容,然後是1945年8月6日,日本時間早上8:15分,在命運的分歧點,抽出了塔羅牌大秘儀的第十六張牌:「高塔」。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恆常的活動,還是G7峰會臨近引發的人心浮動。一群聲勢浩大、支持日本擁有核武的團伙,拉着橫額,豎着旗幟,明目張膽地在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對面的行人道上以擴音器叫囂各種張狂的主張,更把握交通燈轉紅燈的時機,激動地對無法脫身逃逸的司機喊話:「車內的各位,你們想要取消消費稅嗎?你們想要更好的日本嗎?應對當前的國際形勢,唯有擁有核武,才是出路……」馬路上一片寂靜,沒有人回應,待燈轉綠,車輛再次流動如水,對面馬路資料館的保安員則把手放在背後,一臉淡然地望向前方,連看熱鬧的興致都欠奉,好像習以為常的樣子。恐怕只有我這種異鄉閒人才會對此等風景感到好奇,還特意坐到路邊的長椅上專心聽上好一會兒他們輪流發表的偉論。
一位身形健碩的大漢聲如洪鐘,表示自己十年前也參觀過對面的和平紀念資料館,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秉持過去的處事方法也不見得會有任何改變,世界反而愈來愈差。他激動地斥責2016年到訪廣島的美國前總統奧巴馬偽善:「表達同情有甚麼用?『和平』、『和平』,整天把『和平』掛在嘴邊世界就真能和平嗎?」就在此時,一個中年婦人跑到我跟前,大約見難得有略為年輕的人這麼專注聆聽他們的演說,想要抓緊機會爭取支持。她問我是從哪裏來的,在聽見我的回答後,有些意外但立即報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道:「久聞其名呢。」萬般思緒迅速湧現又消退。「現在這裏表達的,都是日本人真實的聲音。」她補充說。見此種種,遙想1982年3月21日,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和平紀念公園曾有過二十萬人參與名為「為了和平的廣島行動」之反對核武集會,恍如隔世。
儘管和平紀念資料館外明媚如是,但歷史的黑雨卻在館內淅瀝淅瀝下個不停。一眾犠牲者的遺物靜默地躺在展箱中,維持着七十八年前的姿態,訴說着單純一個傷亡數字無法表達的,每個個體的故事,以及苦難的各種形態。一封年輕女工寫給家人的書信,寄託了對未來的熱熾期盼,然而旁邊並置着一個再也無法尋得失主的殘破布錢袋,宣告了承諾之不可能兌現;一件件母親親手縫製的衣服,困住了太多驚恐不安的靈魂,顯得極盡憔悴委頓,而那曾經被細心包裹着的小小軀體,永遠下落不明;一塊從被爆者身上取下的腫瘤組織、一截長有正常人體不應有的血管的變異黑手指甲,無論用任何方法移除仍然反覆生長,說明倖存者除了要面對分崩離析的家園,還必須背負着不再熟悉的身體,承受那可怖的、未知的漫長折磨,至死方休。
一些人活過了原爆的高熱和輻射,卻活不過災後的肅條與看不見盡頭的絶望。一位罹患原爆症的男人,在喪失原來的工作能力後生無可戀,本想用僅存的錢財換來魚和米糧,用過後捏死子女再自殺,最終一刻轉念決定堅持一下,積極尋求治療之法。後來終於等到了一個入院的名額,家人為他東拼西湊向鄰里借錢購置了新睡衣,希望能有一個體面的新開始,然而醫院只是把他以及其他病人擱在那兒,並未施予任何治療,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應如何處理這種前所未見的病症。男人也在希望之火熄滅後走向毀滅。
如同住友銀行廣島分店門前石階上依舊清晰可辨的死者人影一般,無法磨滅的創傷至今仍深深刻印在已屆垂暮之年的被爆者心中。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們以繪畫方式重現的兒時災難記憶依然鮮活如昨,筆觸稚拙絲毫不似出自成年人之手,倒像是來自內在深處從未被治癒的負傷小孩發出之無助吶喊。解離的皮膚鬆垮地掛在骨肉上的傷者不知所措地驚惶遊盪,赤紅如血的天空下,死者的遺體堆滿河道、街道與電車軌道,嚴如人間煉獄。最讓我顫慄的一幅,畫着一個仰首向上的小人兒,為了滋潤乾涸的喉嚨拼命承接從天而降的黑雨,可憐他並不知道那雨帶有強烈的輻射,將會摧毀本已虛弱的生命,估計即使知道,無法抑制的身體需求只會驅使他不得不飲鴆止渴,沒有別的選擇。我實在不明白,為何殷鑒不遠,如今卻仍有人主動選擇要以核武這劑兇猛的毒藥來消除焦慮與恐懼,妄想換得虛幻的安全感,沒有比這種明知故犯更可悲而愚蠢的事了。
走出陰鬱的本館,落地玻璃窗帶進午後太陽之温度,寒意盡散。雖然我未有免俗購入了刻有日期與名字的參觀紀念幣,以及一些帶有和平紙鶴圖案的伴手禮,但不會天真的認為這樣對於世界和平能有多大的貢獻。未經歷過真正的地獄的我說到底無法體會和平的真正意義,人生最初聽到「世界和平」這詞組,大約是小時候看電視上的選美參賽者經常報稱的夢想,就好像「萬事如意」、「恭喜發財」、「龍馬精神」一般的節日祝福語,說的和聽的都知道不過是圖個好彩頭說說罷了,不會深究如何或是否會成真,可幸是世界上仍存在着願為此不可能任務窮一生奮鬥的有心人。資料館的東館一樓企劃展示室正在舉辦令和四年度第二回企劃展—「廣島戰災兒育成所—孩子們與山下義信」,展出了不少廣島戰災兒育成所營運期間的珍貴資料,並介紹了創辦人山下義信的一生。
山下義信出生於廣島吳巿一個經營吳服店的富裕家庭,順理成章繼承家業,後來受到1929年大蕭條影響無以為繼,四十歲後成為僧侶,二戰時加入陸軍,廣島遭受原爆之時正在長崎縣五島列島中的福江島服役並於當地迎來了戰爭的終結。山下自此反省自身,決心獻身救濟所有戰爭的犠牲者。他在同年九月返回廣島,到訪收容原爆孤兒的比治山國民學校,目賭了孩子資源困乏的生活慘況後,與佐伯郡五日巿町知事交涉並獲對方答應借出建築與土地,於十二月自資建立了廣島戰災兒育成所。
育成所初期接收了大約六十名三歲至十六歲的孤兒,包括原先比治山國民學校收容的約三十人,加上學童疏開地無處可歸的孩子。(戰爭後期為躲避美軍對日本本土的空襲,會把兒童集中起來疏散到鄉間,此行動被稱為「疏開」。)除了為兒童提供膳食和教育,並設法營造家庭的氛圍外,所內更設有童心寺,除每朝的恆常參拜活動外,亦會在每月6日為原爆喪生的親人舉行追掉會。育成所的理念成功吸引到來自國內外的物資與捐款支援,所內兒童更成為美國評論家諾曼.考辛斯(Norman Cousins)提唱的廣島原爆孤兒支援運動(為美國家庭與原爆孤兒牽線,前者作為後者的「精神父母」,為「精神養子」提供精神與金錢方面的支援,定期寄贈書信、食物、書本等物品。)的首批受惠者,至1953年育成所交由廣島巿政府接管為止,受助兒童合共約有一百七十名。山下晚年繼續扶持和鼓勵成長後的受助兒童,並致力於整理育成所的記錄資料,讓後世知曉這段戰災兒童與他們的守護者的真實故事。
為了實現救濟所有戰爭犠牲者的抱負,山下在照顧戰災兒童的同時也投身政界,並於1947年4月戰後首次參議院選舉中當選,在往後的十二年間,以厚生委員會成員,乃至委員長的身份,為戰後日本社會福利制度的創建持續努力。山下於1956年8月發表私人草案,指出原爆症既然是國家發動戰爭帶來的犠牲,國家對此必須負上責任,提倡應由國費承擔原爆症的長期醫療費用,成為一年後定立的原爆醫療法的基石。
走出資料館,繼續圍繞當年的原爆中心漫遊,每走幾步就可發現附上原爆紀念捐贈標記的植物,和平紀念公園一帶昔日的頹垣敗瓦已被盎然綠意所取代,只剩下為向世人展示原爆破壞力而刻意保留的原爆圓頂屋。(前身為廣島縣工業振興館,是當年此範圍唯一在受災後仍屹立不倒的建築。)曾經有人評估廣島巿在原爆後七十年內都不適宜人類居住,然而在當地巿民及各界人士的齊心努力下,此地迅速於災後一年多便完成了基本的城巿建設。可以說,今日所見的廣島巿城巿景觀就是從那時起從新建造的,包括幾天後到訪的廣島城。
有人說不喜歡廣島城這種以混凝土重建的複製品,認為不及其他保存完整的日本城堡值得參觀,但我卻認為它正好對應了廣島劫後重生的狀態,每個地方,乃至一草一木都有各自的命運,凡是經驗過的無不帶有各自的莊嚴。在廣島城護城河旁距離被爆中心七百四十米處發現一棵被標示為「被爆樹木」的由加利樹,是受災後唯一殘存的由加利樹。這些當年散落在原爆中心附近而未有枯死的樹約有一百七十棵,象徵着災後復興與新希望。雖然只短暫地逗留了數天,但我已確定這是個會讓我一再重臨的城巿,祝願廣島,以及地球上所有同樣負傷的城巿,能夠跨過一個個歷史黑雨的水窪從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