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是大學時期認識的,朋友的朋友。當時因為某些工作上的需要機緣巧合下透過朋友的介紹便結識了他,但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無論衣著、談吐、面容—都不是讓我有好感的那種類型。當時正值炎夏,A卻穿著燙得發亮的白色長袖襯衣,兩手袖口各繫著一顆刻著燙金的絢麗圖騰的烏黑鈕扣,下身則是白領標準的黑色長褲以及酷似Trickers古典英倫風花紋的淺褐色皮鞋。
「我在做生意。」A說罷,用食指和拇指仔細地把掉落在額前地一撮頭髮擺回原位,gel得發亮髮型看起來簡直就像假髮店陳列櫃上的模特兒假髮。
對做生意買股票侃侃而談的男人,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提起好感。而對於沒有好感的人,我一般都是以最簡短的回答小心翼翼地應付著,以免節外生枝。
「怎麼樣的生意?」
「一些進出口的貿易,連同股票,每個月收入還不錯。」
「多少?」
A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托了托鼻梁上的金絲圓框眼鏡,淺淺笑道:「大約幾皮吧。」
我雖對A不抱有任何形式的好感,但不得不佩服他的賺錢要領,對於大二的我們來說,幾皮的月收入就是開啟通往上流階層那扇門的鑰匙,現在想來當然有點蠢,但當時就是這樣一回事。
那次的見面草草了事,我得知了A雖是學生,卻在幾個大佬的帶領下從事進口出口貿易,有買股票的習慣,穿著體面卻庸俗,對名錶有近乎癡迷的熱情。解決工作上的事情後,我和A沒再見面。在那之間我從介紹我倆認識的朋友口中得知A原來從事傳銷工作,為了提高銷量達標,把中學老師到學生徹底銷售了一遍,拉了幾個人入坑做下手,也為此弄臭了名聲。
「傳銷是最卑鄙的工作之一。」
我想起A眼神中閃過的那絲猶豫,才明白「進出口貿易」是怎樣一回事。
「A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朋友輕輕道。
「甚麼?」
「他那時每個月賺的不止幾皮,聽說靠炒股賺了十幾皮。」
和朋友聊完八卦後那幾天六位數字戶口結餘的景象一直在腦中徘徊,我想像著這光景,那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觸及的高度。十幾萬並不是一個很大的數字,但我不禁思考到那些有錢人對於自己戶口中閃爍的那些數字有怎樣的感想。到底擁有巨大財富是怎樣一回事?那又代表了風險和責任?擁有著巨量財富的人們是否需要為維持這個社會結構性的某些東西而履行與自身地位相若程度的責任?他們之間又透過怎樣的形式建構一個不為外人所知,固若金湯的bonding,維持著互相的地位、以及這個bonding的存在?這些對於當時的我而言簡直就像浩瀚星河中漂流而過的隕石般遙遠不可及,但那關於戶口有六位數的光景讓我沒那麼討厭A了,A看著電子螢幕中閃爍著的虛擬數字的畫面,想像起來竟有點惹人生憐。
再碰到A時已經是三年後,我們在旺角的街頭偶遇,他依舊穿著體面的服飾,只不過上身換成了短袖的白色尼龍Polo恤衫,下身換成品味良好的高級運動短褲。A拉住我說要敘舊,說現在正從事PR工作。懷著警惕的心情,我和A在附近的一家Cafè點了一些輕食,喝著咖啡聽A談起自己的事情。我們聊到大家的近況,最近香港的情況,會否移民之類的恆常話題。這些話題聊完後,迎來短暫的沈默,兩人便默默地吃著眼前的食物,喝著不怎麼美味的咖啡。
然後,幾乎是沒有任何預兆的,或許是為了打破尷尬,A說起了自己的成長背景。老實說至今我依舊不明白A為什麼會向一個不熟悉的hi-bye friend提起如此私人的事情,至少與我們當時聊天的內容沒有任何的關聯,也沒有任何理由非要對我談及不可。
「我想和你說說我成長的故事。接下來說的事除了女朋友之外我並沒有和任何人提到過,就連中學或大學同學也罷,所以是萬分私人的事情。」
這是A當時的開場白,我愣著擺下手中叉著虎蝦頭的叉子,慎重地望著對桌的A。
「小學到初中這段時間,我的家庭曾經富有過一段時間。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我想起朋友提到A中學時是很富有的,家裡有錢得誇張,那時我完全想不明白為甚麼A要做傳銷如此低賤的工作。
「我雙親原本是做地產的。他們是八十年代末第一批做地產的人,當時香港正值飛黃騰達的黃金年代,秉著多勞者多得的信念,也就理所當然發達了。」
我曾從另一些朋友口中聽過地產行業在香港這個寸土萬金的社會的非凡地位,但當時起家時地位可是十分低微。當時主權移交的風聲吹到民眾耳中,港人的去留問題一時間炸開了鍋。而且由於是新興產業,港英政府又才剛推出各式的改革方案,社會各層面都處於百花齊放的年代,對地產這種銷售行業的保障幾乎渺茫可見。而A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打造出地產佬專業形象的那批人,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頂著政治風波及各種社會問題,他們逐漸鞏固地產業在香港牢不可破的地位,以及其中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以及潛規矩。
「這樣的人,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成功人士,享受著他們辛苦耕種後甜美的果實。對吧?」
我點點頭,A習慣性地擺弄了自己的髮型,勞力士手錶在黯淡昏黃的光線下隱爍著銀光。喧鬧的咖啡廳中,手錶齒輪轉動的響聲異常清晰,有種虛幻的實感。我望著A右手腕的勞力士出神,直到咖啡杯和盤子響亮的碰擊聲把我拉回現實。
「難怪你那麼喜歡打高爾夫。我還是第一次碰到日常嗜好是打高爾夫的同年人,當時還想你是不是為了和其他人打好關係才學呢。」
A笑著搖搖頭,玻璃框後的瞳孔中閃過一絮逝去的傲氣,那一刻的A雙眼中流露著幾乎稱得上是懷念的笑意,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爛漫無惱的時光。
「我是打從心底喜歡打高爾夫的。小時候一有空父親便會帶我去打高爾夫。不同於那些為了攀關係才學高爾夫的傢伙,我可是打從內心熱愛高爾夫這個運動的。」
由於對高爾夫沒有任何認識,我只能點點頭,讓A繼續說下去。
「那是一種平靜的運動。運動不是一般都讓人心跳如雷的嗎?但打高爾夫不一樣。打高爾夫是心如止水的運動,內心愈平靜發揮得愈好。」
A玩弄著Polo恤衫上的圖案,臉色稍為遲疑道:「老實說,這是我平常穿去打高爾夫的衣服。」
我想像著在草地上打高爾夫的A。五月春意盎然的一個早上,碧綠油然的草地,刷得雪白的高爾夫球車,帶著Ray-Ban太陽眼鏡、穿上名貴白恤衫的A用英文與身邊幾個同伴一團和氣地說著笑。把這些設定安放在A身上竟然驚人地沒有任何違和感,A的氣質甚至有點讓我覺得高爾夫根本就是為他而生的運動。
「其實打高爾夫並沒有想像中的難以觸及。如果是租用器具,打一次就幾百塊,實在不算是有錢人的專利喔。貴的是器具以及會員的會籍:一根球棍一千多,由於球棍的長度、形狀、重量、厚度都會影響球的去向。打一場完整的高爾夫,就需要不同型號的球棍,這些加起來就是相當數量的一筆錢了。」
在A告知我高爾夫這項運動前,我對認識高爾夫沒有絲毫興趣,就算在聽完A的分享後,依然提不起勁去認識,但當時的我卻莫名地對打高爾夫的A有相當的興趣。
「在我和爸打高爾夫的一個中午,」A以淡然的語氣談著,彷彿在說哪個不認識的人的八卦似的。「我們被告知我們家破產了。」
A說罷,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但是,當時在打高爾夫的我並沒有一絲憤怒或者害怕之類的感情。當時我穿得和現在一樣喔,雪白的Polo恤衫,運動短褲。而我也和現在一樣平靜,內心深處縱然湧動著些甚麼,對於破產這件事我表現出的情緒是相當平靜的。」
A看著我詫異的神情,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爸爸是炒股破產的。我們家致富其實很大程度都是依靠做巨風險的股票買賣,那年剛巧碰上股災還是金融風暴甚麼的,於是房價還有股價啪嗒一聲就塌了,簡直就像小朋友玩的積木一般脆弱不堪。我上一秒才體驗著的奢侈的生活,下一秒就『撲通』一聲沈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那些看似理所當然的日常,宛如海市蜃樓,化成瀰漫在空氣中虛幻飄渺的泡影,隨著金融泡沫的爆破也一同消散了。我們生活的房子中的一切化成一個價格牌,價格牌化為一串數字,數字化為紅綠螢幕上的上下跳動,最終消逝如煙。
爸媽離了婚,雙方為了償還欠下的債賣掉了房子、車子,身邊一切值錢的東西,同時解雇了司機、傭人,我隨著母親搬進了擁擠狹小的公寓。幸好我們家人緣實在不錯,我和母親居住的公寓雖談不上豪華,但也不差,生活也有相當的保障,乍眼看去還像個小康之家。不過說實話,我對過去的那些生活沒太大的留戀。甚麼司機啊、傭人、名車等等都不太在乎。」
似乎在等甚麼來臨似地,A陷入短暫的沈默。
「唯一覺得惋惜的是,我不能再打高爾夫球。」
「高爾夫球?」我有點驚訝。
「對。高爾夫球。還有手錶。我對高爾夫和手錶可說是癡迷。我可以沒有車子,和女友二人住在狹小吵鬧的公寓裡,但不能不兩個星期去打一次高爾夫。」
「為甚麼呢?」
A想了一下,把玩了一下恤衫上的圖案。
「有些東西,有著比起其表面及實際意義更巨大的意義喔。」
後來我們在餐廳旁的小巷抽了一陣子煙。煙霧彌漫的昏暗小巷中,A邀請我成為他的合作夥伴,細長的陽光穿過雲霧照在他潔白亮麗的恤衫上,有種消逝的華美感,奇妙的蒼涼。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和A以及他所觸碰的行業扯上關係,於是便婉拒了他。而且在那之間我一直在思考剛才A所說關於高爾夫的事。
「嘿,」在臨別前我忍不住問A道。
「被告知破產那天中午你為甚麼一點感情都沒有?」
A稍微想了想,眼神像在虛空中尋找著甚麼重要的東西似的。
「不知道呢,感情沉澱在內心深處,無論如何都湧不上來。」
「是在打高爾夫的緣故嗎?」
A笑了,親切且真摯的笑容。
「是,一定是。」
和A告別後我一直想著A剛才所說的事情。我不是生於有錢家庭,對於A談及的富貴生活只有單純的憧憬,沒有共鳴。但他打高爾夫的身影不知怎地一直殘留在我腦海中。我沒打過高爾夫,更沒看過A打高爾夫,甚至連A在哪裡打高爾夫,或者是否真的打過高爾夫都不清楚,但那腦海中的身影卻比甚麼都來得真實,簡直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似的。
後來我和A再沒見面,許多關於他的事情,甚至A的樣貌我都淡忘了。唯獨他打高爾夫的身影,不,應該是在五月春意盎然的一個早上,碧綠油然的草地,刷得雪白的高爾夫球車,帶著Ray-Ban太陽眼鏡、穿上名貴白恤衫的A用英文與身邊幾個同伴一團和氣地說著笑的身影。
對於這個光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