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聲、嘯聲與叫賣聲相迕交衢於這傍晚漸近的維多利亞城內,人群正在荒忙地爭奪這個時代最後一刻的光明,在黑與白之間妄圖自尋寬容的無助,籠罩著這座嶄新的迷城。一張如捕網的巨大雙手,從城中最高點的旗桿屋的尖頂上,如墨跡般在湛灰的天空之中彌漫開來,幻化成渺小的人類無法察覺的天幕,逐漸地跨過對面的海灣。
我站在外表嶄新的中環街市身前,想像著在十九世紀未的黃昏時刻發生在它身邊的情景。那些遙遠、平凡與囂鬧的畫面在我張開眼的那一瞬,又變回了當下的鋼筋、玻璃與石屎。這座曾原址重建過多次的街市在丟空了十幾年後,將迎來再一次的改頭換面。而在此之前,它只被當作一條連接兩座天橋的隧道,迴盪著人們彷彿任何東西都要在一小時內立即獲得的匆忙與漠然。
穿過中環街市,經過一條天橋,我便來到中環至半山的自動扶手電梯。在日落時份上山的人並不多,猶其是在聖誕節來臨的前夕。人群在橋下簇擁著向著蘭桂芳湧去。我搭上扶手電梯,心裡想著單獨一人的話,還是等到場面更熱鬧時再前去比較好。
扶手電梯的兩旁的房子大多數是些有幾十年歷史的舊唐樓,牆上掛滿了大幅的肖像海報與即將清拆的霓紅燈招牌,在被遮蔽的天空下,展露出一個幽晦且充斥著無處不在的凝視的世界。當我睇眄著一位女性做著瑜珈的海報時,一塊空地驀地裡在下一刻出現。我的外婆曾告訴過我,這片一直隱藏在繁華鬧市的空地便是紅毛嬌的故居所在地。
快要被夜色籠罩的空地上長滿了別無去處的青草,在鐵絲網圍起的兩面的中間位置停泊著一輛挖掘機。在這塊空地抵著的另一頭的吉士笠街在一百多年前被本地人叫做「紅毛嬌街」。外婆曾告訴這片是紅毛嬌曾居住過的地方。紅毛嬌跟外婆一樣是「蜑家人」,傳說她做過海盜,又賣過鴉片。後來她結識了美國商人「占士」,成為了他的情婦,搬到岸上居住。
小時候我問過外婆,什麼是「蜑家人」。外婆說「蜑」原為南越「艇」的稱謂,即是居住在水上的人。長大後我從歷史中瞭解到,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章對社會管治採取户藉制度,蜑家人被嚴禁上岸定居,亦不許跟陸上人通婚,更不能入學識字與參加科舉,這迫使在發生天災人禍時大量的蜑家人棄籍而淪為海盜。在這種製造惡性循環的制度下,岸上人對蜑家人的產生了仇視與鄙夷,以致明未的嶺南詩人屈大均描述他們為「鯨鯢之族,其性嗜殺」。於是當英國人來到時,不少蜑家人便站到了他們——「紅毛」的那一邊。這些人也就成了島上第一批富貴起來的華人。
我在翻閱過的資料中得知,與紅毛嬌生育了五個子女後,占士最終還是與紅毛嬌分手而從英國購買了一位白人新娘。後來紅毛嬌曾與另一個蜑家人馮亞青生活過在一起。晚年時她因炒賣地皮的損失而向政府申請破產,同年她的這處故居也一場火災中被燒毀,留下了這麼一塊神秘的空地。
沿著扶手電梯繼續往上,很快我便見到了「大館」。那些翻新過的紅磚在傍晚裡是一種灰蒙蒙的顏色。任何東西只要墮入了黑暗,便就只剩下黑暗的色彩。磚牆、石屎,還是玻璃窗,它們都無法逃避夜的降臨,正如我們每一個人一樣。小時候我們便住在大館對面的德己立街上,外婆說如果我不聽話,警察就會捉我到大館裡面,用藤條打我的屁股。在一些夜半的夢醒時分,我彷彿從混合著岩石、咸魚與外婆身上的藥膏味道的空氣中聽見馬路對面傳來那微弱,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在這個時候我閉上眼睛默然祈禱,然後在害怕中漸漸睡去。
大館現正是一個融合飲食、購物、展覽與表現為一體的「博物館」,除了幾個翻新過的監倉之外,完全無體驗到它過去輝煌的歷史。在檢閱廣場的中央有棵五米多高聖誕樹閃爍著一種不穩定,卻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光。就像我們想像中遙遠的星辰。每年聖誕節前夕外婆都會帶我去教堂。在莊嚴的歌聲下她緊握著雙手,恍惚不定的蠟光在她眼中虔誠、疲倦與憐憫地燃燒著。有時候我們在家中也會點燃白色的蠟燭,照亮外婆房間一角裡的一對小木人,以及一尊耶穌像。外婆說那一男一女的小木人是她的父母。蜑家人不能讀書識字,所以他們無法將死亡的祖先的名字刻上神牌,而是雕刻成一個個的小木人,陪伴在懷念他們的人的身邊。
離開大館後,我來到了曾經過居住過的德己立街。這時候夜色開始熱熾起來,在這條已無法識別它過去的街道,年青的人們不分膚色與語言的隔阻在一眼無盡的酒吧的內與外中歡笑、搖擺與暢飲。我獨自穿越面容開始模糊的人群尋找從前「家」的位置。我記得小時候的德己立街是一條行人不敢高聲語的街道。大多數洋人喜歡留連在下面的擺花街的溫柔鄉,華人不願靠近「官府」,而大館的後面則是「華洋的分界線」,所以被夾裹在中間的這裡的住客只能是外婆這樣曾與外國人交往過的人。
外婆只曾兩次跟我提起過那個來自蘇格蘭的男人。第一次是一個飄盪著熟透的蘋果的香味的清晨,我比平時更早醒過來,客廳中傳來一種奇怪的窸窣聲。我抱著一種反叛的勇敢,攝手攝腳地來到客廳。在空無一人的跟前,一陣對於世間那些我尚未知曉的事物的恐懼如同霧氣一樣籠罩著我,就在可怕的事即將要現形的前一刻。外婆推開了門,她的手上拎著我最喜愛的油條。她的存生拯救了我。
外婆用她嶙峋如花葉落盡的樹枝的手指從糖罐裡挑走那兩隻正在醉生夢死的螞蟻。她小心翼翼地提著熱燙的茶壺坐到了我的身旁。也許是那天彌漫的春霧讓她想起了一些遙遠的往事,外婆向我訴說起有關於她與「喬治」的故事。外婆說喬治是一個冒險家,他穿越過中東的沙漠,也見過非州的獅子。他在印度種植茶葉,也在上海比賽過賽馬。外婆形容他們的一開始結合是一種迫於無奈的巧合。當時在這座磽確的島上充斥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男人,卻缺乏自由的女人。有一天黃昏,外婆賣完魚,坐在船頭獨自唱著咸水歌,一艘小船駛到她的船傍,一位傳教士向她宣揚起仁慈的大愛,而站在傳教士身邊的男人用著自己那雙淺藍、神秘與好奇眼睛盯著她。外婆從喬治的眼中看見了「上岸」的機會。
外婆說喬治每天晚上都會跟她講述他冒險旅程中各種的經歷。這些故事構成了她對世界的想像,以及在後來漫長的生命裡對抗困境的力量。但正如每一個住在這條德己立街上的女人一樣,她們終將要被拋棄,占士拋棄了紅毛嬌。而頭髮日漸蒼白的喬治,在將他們同居的住所轉到外婆名下之後,便乘著蒸氣輪回到了蘇格蘭。但我想至少一部分他的魂魄還是駐留了在此地,那些他說過的故事,以及我不曾見過的姨媽們與舅父們。
被我一直握在手中的手機在我悵惘於找不到「家」時恰然響起。當我以為是孩子們打過來跟我講一聲「聖誕快樂」時,玲聲卻在接通前戛然而止。我看了看那個號碼,大概又是某間銀行的貸款宣傳電話吧。遠在美國的他們這個時候應該正在準備吃早餐,接著是瘋狂購物。在我正在穿越橫流的人群時,一陣莫名的騷動遽然地從四方八面向我襲來,像巨浪一樣要將我淹沒。「有些迷信的水上人不會救溺水者。」外婆曾說,「因為他們害怕觸怒鬼神,令其遷罪於己。他們認為水神需要生人作祭品,水鬼需要活人做替死鬼,依水而存的人必須遵從與臣服,這是水界的五綱與倫常。」。年輕人們及時制止了危險的蔓延。有人大叫叫所有人小心,不要驚慌,扶穩身邊的人。幾個少年抓緊了我的雙臂,讓我幸免於悲劇的發生。
喬治離開後,外婆先後與一位柏西商人,一位雜貨店老闆與一位船長一起生活過。她的血脈流散到地球上很多的地方。而最後他成為了經營南北行生意的廣福生的第五房太太。外婆說廣福在她剛入門時對她很好,但也許是年紀漸大的昏聵,加人經歷過三房太太與人私奔的家醜。廣福生在兩人結婚七年後開始變得疑神疑鬼與專制。到後來更是將外婆鎖在房間內,不讓她外出。外婆因此提出了離婚,這件事在當時在城內造成了很大的哄動。「男人是天。」那時的人說。「女人是水。」外婆說。女性如同水一樣是生命的根基,所有的人類都離不開水,我們需要她的滋潤,需要她的力量,她是我們最溫和與最善良的部分,也是我們最初的誕生地。多年以後,外婆搬回到德己立街,並在那裡渡過了餘生。
我安全地來到了德己立街另一端的盡頭,來到皇后大道中。此時,毛毛細雨如筆觸般淺絳地落在被圍困的高樓大廈之間,照亮了我的前路。外婆出殯的那天,我們沿著這條馬路一邊哭著,一邊撒著紙錢地向著西面走去。外婆生前只有一個心願,就是葬在能夠看得見海的地方。外婆在十七歲上岸之後,便再沒有離開個這座小島。她蜑家人的身份在陸地上被消解,她女人的身份在社會中被強調,她的子女各散東西。
跨過皇后大道,我向著維多利亞港走去,與那些湧向我所來自的地方的人群紛紛擦身而過。過了德輔道,我便踏上了填海而生的土地。上面矗立著全城現在最高的建築物「國際金融中心」,一座摩天輪,以前那些等待被商人們裁決的空地。一百多年前香港第一次的填海是將中環那場燒毀四百多間房屋的大火留下的瓦爍倒進維多利亞港。從此,每一次島上發生致命的大火,我眼前這觸手可及的海港便變得愈來愈狹窄。
不知道是因為這片大地下附鑿著過去慘痛的記憶,還是因為海洋受到了太多的壓迫,我眼前這些黑暗而不祥的海浪如同身處在風暴之中被那樣洶湧,一絲絲墮入其中的雨就像時間淹沒於永恆之內那樣無聲無息。有那麼一個瞬間,巨浪將整個世界顛倒,我看見所有的過去是倒流的眼淚,覆蓋一個世紀的重量而褪為白色的摩天輪在一片暮汐上逆時針地旋轉。我轉過身,跟前是一座座龐然的玻璃紀念碑。人的命運在這裡變得透明,成為了時代的背景。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已面目全非的這裡。我對這裡的歸屬感只能從回憶中提取。這座快速變化的城市正在悄然抹去自身的歷史,那些外婆說過的故事,她的語言與她愛過的人都終要被遺忘於我們的離去。就像與她共享同一個名字的紅毛嬌在那場大火之後消於於島上,從此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