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存生的意義》

你站在行人道外，並不清楚屋裡到底在發生什麼，你只能透過窗後牆上時不時掠過的光影猜測。很快，那個人似乎察覺到不妥，他緊張地向外望了兩眼，然後拉起了窗簾。窗上只剩下模糊的深淺。你想不會有事的，他們有四個人，而對方只有兩個，數學不會犯錯。

他沒有關掉音樂，《Sing About Me,I’m Dying of Thirst》是Jem近期最喜歡的歌。隨著節奏的晃動，天色漸漸進入了冬日的黃昏，屋内亮起了燈，人影在窗簾上被不合乎比例地放大，像一場恐怖的皮影戲實驗在進行。你想鄰居會否報警，像上次垃圾的放置問題那樣報警。他們還未回家。他們屋裡的那隻狗正在二樓上盯著你看。

一輛水泥車駛過，仍然攪動著，向著早晨時的同一個方向。那時這兩個人已經來到，其中一個的褲袋裡有槍，你保護著醫生。其實你也害怕，不過那個人跟教授一樣，在右手中指的第一個關節左側上有一塊厚實的繭，這給予了你一些安慰。有槍的那個人拆開了一包焦糖餅乾，隨意地吃了起來。碎屑像雪花一樣揈落，你覺得髒，你知道教授如果在這裡，他一定會立即制止這種行為。不過雲呢嗱的香味讓你想起前天Jem與Viv吃雪糕的情景，「Don’t tell your father。」醫生轉過身，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Jem與Viv都開心地笑了。

你留意到醫生的臉上有兩道淚痕，你想可能是因為前天她跟教授吵架的原因，與一個你不認識的人有關。坐在前面的兩個人身材瘦削，年紀介乎青年與中年之間，有槍的那個人咀嚼時嘴巴喐動的方式，不像是醫生，或者教授的朋友。他們穿著一身沒有太多口袋的衣服，橙色與深藍。驟看下，他們的樣貌只是最平凡不過的那一類人，連聲線也是。

你們在前往銀行，不是附近的銀行，而是市中心最大的那間銀行。你一年只會去一、兩次那裡，你們上個星期剛剛去過。那個人將食指按在你身上，兩秒，然後單手點燃了一直含著的香煙。你討厭這個陌生人的行為，你更討厭這股氣味。而另一個人將餅乾的包裝紙扔出窗外，在工業的甜味從喉頭回饋到舌頭上時，撥了撥額頭前的頭髮。

「我什麼都會做。」

醫生的聲音在後面傳過來

「只要不傷害jem 跟Viv，你們的任何要求我都會滿足。」

有槍的那個人的目光透過倒後鏡，落到醫生的身上。

「放心，我們又不是變態殺手。」

他說話的語氣如禮拜天的早上般懶洋洋，

「我怕血。」

且帶著幾分與身俱來而非環境造就的傲慢。

「我明白」

醫生點頭，

「我明白，你們只是求財。」

「哈哈/哼哼」

他的聲音先從鼻中噴出，你有點分不清到底是「哈」，還是「哼」。

「我也有女兒。」

他又望了一眼醫生，然後將視線移回到不斷在靠近的同時也在不斷遠離的前方。

「教授夫人，你的格局太小了。」

他頓了頓，好像是嚥了一口口水

「平衡。我們是在平衡這座城市。」

「I totally agree with you ，現在這個社會需要平衡，需要改造。」

醫生附和道

「真的嗎？」

他有點戲謔地反問

「我讀過你老公的書，他好像不會認同我。」

他的目光再次投射到倒後鏡上，不過，這次他看的是自己。

「他不了解你們的處境，他如果了解，他一定會認同你。」

「哈哈/哼哼，我們是什麼是處境？」

「不公平，無處不在的不公平。」

「哈/哼」這一次你仍不敢肯定。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

進入市區後，你的呼吸一如既往地變得頻繁，雖然數據上顯示只有攝氏二十九度，但你的體感卻像有六十度，不過你早已習慣。經過了幾段擠塞，你們來到了CBD。你們找不到可以停下來等待的位置，於是，在某個紅燈前，褲袋裡的槍與醫生一起下了車。

綠燈，那個人移動帶有繭的那隻手，跟著前面的的士，與你開始在城市中遊盪。

這座是你的城市，你與醫生、教授、Jem與Viv每天穿梭於其中，你知道X街上的凹位，你記得Y道的第三個轉彎處是一個盲點，你喜歡Z橋上的風景。你們在這裡有無數的回憶，每一點都有被紀錄下來。現在，你跟一個陌生人漫步在最繁華的玻璃窗之間，與自己乍現乍滅的反射並行，你從玻璃上看那個陌生人的臉，突然間，一切你最熟悉的東西都發生了改變，他的體重、他的煞車點、他的入彎角度、他加速的膽量，這一切都使你頭暈目眩，忘記了每一條路上應有的起伏。你心跳的聲音變大，你戰戰兢兢。

也許是感覺到了你的緊張，那個人播起了音樂，他微微皺起眉頭，那個表情像在說「Rap？」。「Hip Hop不算歌」，你記得教授講過。他調低了聲量。他的頭髮應該剛修剪過，很短，而嘴角下，有一顆成熟的暗瘡。音樂似乎是他的的朋友，在鼓點與低嗚裡，那個人終於稍為放鬆了肌肉，他在城市無處不在的一條又一條的斑馬線前抽出手來在液晶前進行選擇，或者否定上一個選擇，他漸漸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節奏，於是，你感到好一些。心跳平順之後，在音樂的晃動裡，你想起與教授、醫生、Jem 跟Viv上個週未一起出遊時的場景。

那個人接到了電話，你們只好結束漫無目的的遊蕩，回到剛才他們落車的的地方。他褲袋裡有槍的那個同伴手上多了一個牛皮紙袋。

「Got it」

這個時候，太陽在天空上預定的弧線已經走過了最高點，光，開始下墜。你想你一定是錯過了些什麼，或者剛才睡著了，所以時間才跳到了當前的這串數字。

那個人關掉了音樂。你保護著醫生。陽光正對著你們照過來，有槍的那人舉起手中的牛皮紙袋遮擋。他的衣服與陽光產生了共嗚，將他的整張臉照得閃閃發亮，於是，他的面貌變得更加模糊。「為什麼不把遮光板拉下來？」你想。

「我絕對認不出你們的樣貌。」

醫生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哈哈。」這一次你可以肯定。

「放心，我們不會做什麼。」

「我會盡力勸我丈夫簽名的。」

「我讀過你老公的書。」

他的目光再次從倒後鏡上落到醫生的身上，此時，你們在天橋上拐了個彎，離開了市中心，轉向相反的方向前行。

「他說，『革命』已經不可能發生。」

他放下了遮擋陽光的牛皮紙。

「他說，從前的社會變革都是由一小群精英推動的，他們絕大部份的支持者，是社會中佔極少數的知識份子，一般人根本漠不關心。一般人，大多數都是『保守分子』，他們只害怕一件事——失去眼前的生活，不論如何艱辛，他們都要守護現有的秩序，因為他們無法想像另一種生活，對他們而言，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真理是『存在即合理』。也只有到了所有一般人都飢餓難當的時候，他們中的一小部分才會起來反抗。而幸運的是，在二十世紀之前，每一個人的力量都平等。」

他拆開了一包焦糖餅乾。

「但現在你看看這座城市，就算最窮的人都不會捱餓，而人與人之間的力量」，他拍了拍自己右邊藏著槍的褲袋，「變得無比失衝。所以，你老公說，『歷史已經終結』，一切都不會有所改變。」

他咬了一口餅乾。

「Do you believe it？」

他一邊咀嚼，一邊望向倒後鏡。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麼？」

「平衡⋯⋯？」

「哈哈哈，正確。」

回到家，你在行人道外並不清楚屋裡到底在發生什麼，你只能透過窗後牆上時不時掠過的光影猜測，你看不見任何異樣。他們推開門的一刻，你想起Jem與Viv每天放學回家時的畫面。你有些口渴，你想起了教授。

那個人獨自回來了，他換了衣服，你認得那件外套，你知道擁有它的誰。那個人手背上有一些洗刷過後仍然殘留的紅色，比Jem化妝時的口紅的紅要淺得多。他又點燃了一根香煙，你仍然覺得有些討厭，不過你已經開始習慣。音樂響起， 但這次，他的肌肉並沒有放鬆。陽光的色彩，在變濃。

你們前往了一間藥房，那個人沒有在藥房裡停留太久，那個人沒有跟店內的任何一個人交談。他買了一些東西。你們準備回去，突然間，他的手機響起，你聽到了另一端發出的聲音，你有種不祥的預感，但你無法抗拒去那個地方，而且，他接受了你的保護，第一次。

你們先回到了家，你在行人道外並不清楚屋裡到底在發生什麼，你只能透過窗後牆上時不時掠過的光影猜測，你看不見任何異樣。那個人提了兩個粉紅色的大桶回來，你們沿著來時的路出發，他將音樂聲調大至能蓋過外面車聲的分貝。這讓你想起教授送給Jem某一年的生日禮物是一對headphone，但當Jem在你這裡帶起headphone時，教授每一次都會責備她，「這樣很危險。」，你記得。所以每次當Jem與你獨處，或者Jem 與Viv跟你一起出行時，她都會盡情地播歌，且跟著節奏不斷搖擺。現在，你產生了類似的感覺。

你們在進入高速公路前的一個路口的一旁找到了油站，你口渴，但你也有種隱若的不安，你的心口亮起了紅燈。將你所需的液體裝滿並放到後備箱之後，你們便沿路折返。他點燃了香煙，這種已滲入你身體每一處的味道，也許是好聞的，你想。你們逆著光前行，在日落時分，一道道光穿過煙霧瀰漫的玻璃，在那個人的虹膜中，時間彷彿分岔出了無數個不同的方向。

回到家，那個人將兩桶液體搬到了屋內，你站在行人道外，並不清楚屋裡到底在發生什麼，你只能透過窗簾上你不能理解的光影變化去猜測。一輛水泥車駛過，仍然攪動著。你想起第一次來到這個家時，附近還沒有那麼房子，你想起，教授將橙皮放在你的身上。你想起這一家人從不會讓你在醒著時獨處，他們總與你同在，而現在，你如停在斑馬線前那樣呼吸著，你感到孤獨。

突然間，屋裡面衝出來三個推著旅行箱的身影。你認得其中兩個，而第三個人，是一個大胖子，他上來時，你忍不住發出了聲音。他們將行李箱放進後備箱。褲袋有槍的的那個人也換了衣服，而胖子灰色的衛衣上有好幾灘深色、不可名狀的圖案。

鄰居的狗大聲吠叫，皮影戲落幕，最後的餘暉開始在屋的每個窗口上閃爍，他們急切地尋找你的保護，一股與你呼出的氣相近的氣體在也從屋的每一處罅縫中爭相逃亡，你似乎意識到些什麼，但不等你思考，那個人已經再次掌控了你，他握實你的頸，然後，他的右腳使勁地往你的心上踩，你咆哮，有一刻，你想撞到樹上，但你做不到，他控制著你，你無法反抗，你是一輛車，你被制造出來的目的，只有服從，這是你存在的意義，就像大多數的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