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們十之八九被預設成這樣了。」
「或許我們全都被預設了,對吧?」
查理荷夫曼(Charlie
Kaufman)乃是當代最炙手可熱的荷里活編劇,雖然產量不多,卻每每讓人咋舌。「存在危機」是他創作的母體,透過遊離於意識與潛意識,變態的慾望形成一次次的靈魂冒險。平心而論,查的編劇功力往往是雙面刃。由於劇本蘊藏大量精雕細琢的心理描寫,導致演員發揮空間極大,故此演員往往是極為受益的部分。可是,旨於以影像講故事的導演則陷入難題。畢竟,呈現意識流甚至更誇張的符號,實際執行必會困難重重,即使導演費煞思量的還原,但鏡頭仍然無法達到加乘的效果。
新作《我想結束這一切》(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延續查的瘋狂幻想。電影講述男女主角冒著暴風雪,前往男方父母的農場聚會。決意分手的女主角卻不知從何開口。漫漫的旅途中,表面上她如常跟男友對答,內心卻奏出截然不同的內心獨白。到了男友家中,其父母的行徑怪異,像是唸不到字詞、突然大笑等,繼而一連串的場景轉換,如傑克的房間和病重的媽媽,讓人看得一頭霧水。離開農場後,主角光顧一間男主角熟悉的雪糕店,但店內職員不是惶恐就是發姣,店員告誡女主角不要到學校。到了學校,老人與她終於相遇,然後一切顯得完全脫序...
《我》改編自作家伊恩里德(Iain
Reid)的暢銷同名小說,電影大抵承繼了小説的敘事邏輯和夢幻質感,而且極少場景和人物亦有助集資的現實考量。若閱讀小說內文,乖戾病態的孤寂猶如癌細胞遊遍通體。回家的路上獨處二人喋喋不休,存在的定義、真實的走向、主體與客體等話題如飄雪般掠過,表面上這是建立角色設定和想法差異的開場,實際上這亦是老人腦內意識的劇場,可見他的矛盾和掙扎。不同的是,小說講述的是最後一次,而電影建構的是千迴萬轉的其中一次,相較於小説,電影顯然更沉鬰與悚然。在這個與那個空間裡,時間怪異地跳躍或回流,透過電影作為媒體的特質,它把願望與絕望、年輕與老邁、真實與幻象擠壓成一個失控的漩渦,一切都被模糊掉,然後重組成那個老人的模樣。
校園清潔工年紀老邁,年少時父母對其疏忽照顧,現在長期獨居,日常苦於口吃和詭異想法,終日以觀看愛情電影聊慰,唯有透過幻想一個虛擬的女友,甚至一個世界,假裝自己還在活着,方可暫時解決自己的寂寞。女人(Jessie
Buckley飾)的設定恰好倒模自老人的性格特徵和喜好,作為他的愛情理想對象,「我想結束這一切」的念頭卻使女人產生分手的念頭。所謂的「結束一切」,其實語帶多關。一方面,女主角一直渴望這段關係的結束,另一方面,這亦可意指老人希望殺掉腦內角色代表的怯懦、陰影和焦慮。更可能的是,老人結束的,是自己殘餘的歲月。可是,觀眾對於老人的背景認知,卻是少得可憐。如此一來,《我》形成了相互影響的認知黑洞,一方面眾人距離本體愈走愈遠,另一方面老人的背景空洞愈是擴張。故此,觀眾不得不放棄尋覓電影的內在邏輯,而是徹底投身至「空洞」敘事的虛無狀態。
《我》看似毫無關連的「非線性」三幕敍事,實際上編劇已埋下多條伏線。四名角色相互分配他的特質,相互成長。老人意圖以終極幻想掩飾殘缺的肉體和悲觀的心態,希望虛實混雜的記憶碎片拼湊一段浪漫故事,填補內心空白處。可是,他始終無法編寫理想的結果。縱然《我》的設定是一場鬰夢,但編劇對於「現實之於敍事」賦予了絕對的影響力甚至價值。老人幻想女人首次探訪自己的父母,即使他把她設計成完美的女友,他卻無法肯定甚麼時候才是最佳時機,導致父母的容貌、性格、身體狀態一再改變。老人以為妄想已經成為人生的全部,「現實」除了成為劇情推演的絆腳石,也是主角本人的一大困厄。
《我》建基於虛構角色的回憶、慾望與恐懼。老人每日遊走於校園各個角落,他感受到年輕人的嘲弄,也意識到髮鬢蒼白的象徵,唯有透過幻想不同人物,他才能暫時逃出這個殘破的軀體。可是隨著故事推演,主角們均自行作出決定和發展獨立的心理狀態,導致老人迎來二次失敗。如此一來,所有角色服膺於這個老人的意識,與此同時,角色們的行為亦解離成各自的自我意識,正如途中看到簇新的鞦韆,或是雪糕店的女士們。如此一來,究竟角色自身逐漸形成了主體性,還是角色仍然受到老人不同的意識拉扯,造成性格的轉變?
由此延宕,《我》人物的主體性與客體性是模糊不清的。《我》充斥著大量的引據,由《景觀世界》到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從寶綝凱爾(Pauline Kael)到約翰奈許(John Nash),老人對自己的想像都是來自別人的創作、對別人創作的見解也是來自別人的評論,人物似是不經消化般的朗讀不同文本,藉此產生了突兀感。即使老人是整個幻想的始創者,但他的一切都是來自別人的。老人一直希望成為知識份子,卻無法洞悉自己力有不逮的現實。如此一來,《我》基本上沒有真正的主體,只有互相影響的客體。「空洞」的人物設定和喋喋不休的對話與背誦,不過是一再呈現我們的寂寞和焦慮而已。
回歸技術層面,《我》大抵承襲了查的電影特色。除卻查以外,電影攝影師卡斯薩爾(Łukasz
Żal)也是大有來頭。作為彭維彭域高斯基(Pawel Pawlikowski)黑白作品時期的攝影師,卡擅以4:3的銀幕比例,並且把鏡頭稍向上直搖,形成頭頂上更大的空間(Dead
Space)。由於《我》強調角色的神秘身份,這樣的構圖處理的確更能呈現他們各自的精神焦慮和懷疑。可是,《我》刻意突顯飽滿色彩的美術設計卻抵消掉黑白影像的空靈感,而且喋喋不休的對話形成過度剪接的節奏,導致主創團隊構想的影像未能配合,事倍功半。
若回顧查的過往作品,《我》可謂《玩謝麥高維治》(Being
John Malkovich,1999)和《腦作大業》(Synecdoche New York,2008)的合成及延宕。《玩》透過不斷消減慾望,讓自我意識進入一個又一個的身體,從而延續生命。《腦》充斥著劇作家主角對於身體、家人、伴侶和創作的各種猜疑,唯有以建成模仿紐約的劇場場景,才能抵消自己的焦慮。事實上,我們每日營營役役的工作,努力扮演作為「我」這個角色,藉此換取食物、住所、娛樂、性愛、精神慰藉。我們既是演員,也是導演。一場名為「生命」的劇場,各人自主的表演,箇中呈現的孤獨和絕望是否真實?世界不過是一齣舞台劇或電影,它是戲劇,同樣是現實。到頭來,即使《我》貌似供出一個較樂觀的結局,查仍然是重述著一個故事。每個角色均可窺見他作為編劇和(自認失敗的)中年人的焦慮。縱然處於虛幻的人物和故事中,一個終生孤獨的人唱著《Oklahoma》一曲,仍然真摯動人的。幻想既是其唯一和擅長的逃脫計劃,但繼而產生的空虛感來襲,迎來更難耐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