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的痙攣以及腦內劇場——讀《我想結束這一切》小說版反思孤獨與疾病

影評 | by  沐羽 | 2020-11-05

小說版本的《我想結束這一切》封面上印了電影版的劇照,紅髮女子手持一杯黑色飲料,不知道是咖啡還是紅酒,哀傷地坐在Netflix的Logo旁邊。意思很簡單:看不懂電影嗎?來讀原著當作解謎吧。這意圖還在全書結束後再次出現,出版社輯錄了十四條「讀後討論題目」,第一題就是:請討論本書書名的意涵。為何作者伊恩.里德(Iain Reid)會以《我想結束這一切》作為這部小說的題名?老實說,我也不想知道,我比較想結束這次閱讀經驗。


推薦語裡有一段是這樣的:「你會讀得很快,一個下午或者一個晚上就讀完,那股動能無可遏止」,怎麼可能,我放下又拿起來看了三四次才讀得完。如果電影無法讓你獲得觀影快感(IMDb只有6.7分,reddit網民稱本片為colossal disappointment),其實小說原作也不遑多讓。但這個判斷也說中了一半,就是小說進入最後階段的確讓讀者會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且讀得一氣呵成,但前提是我們必須撐過前面百多頁的崎嶇路程。打個比喻,全書前一百頁就像你在淋浴時腦內分成兩角,進行辯論然後被自己的聰明才智迷倒,媽啊哪來這樣的天才,我愛我自己。《我想結束這一切》的故事核心就在於不小心把這種妄想帶出了浴室,導致一切崩塌碎裂。


宛如浴室裡進行的腦中劇場,直到結束這一切


由於電影版本是話題之作,我們能輕易找到許多相關評論,紅眼在影評裡以一段就精練地歸納了整個故事:《我》是一個有如「莊周夢蝶」的故事 ,女主角Lucy表面上是整個故事的主人公,描述她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夜晚,經歷了一場跟男朋友Jake回家吃飯的詭異旅程。由於電影已經上映好一陣子,這篇文章就全劇透處理了,無法接受的同學請從速撤離,趕快結束這一切也比較健康。


小說故事分為三個部分,公路旅行、歸家、解謎,比重分別是半本書、四分之一跟四分之一。沒太可能會一口氣讀完的原因就在於那落落長的公路旅行,一百頁的篇幅裡兩個角色在車裡進行大量形上學爭論,Jake極其聰明,Lucy極其敏感,這兩個角色可以用小說的一段話概括好:「世界上最吸引人的東西,是自信與不安的結合,以恰當的分量混合在一起。任何一邊太多,一切就完了。」這段話應該是作者用來安慰自己和讀者用的,Jake與Lucy不是太多或少的問題,問題在於敘事表現方式一團糟。書寫對話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動不動就只是dead air的尷尬延伸。這個教訓我們從淋浴時已經學到過了,一個聲音說A,另一個聲音說非A,怎麼辦呢?把水關掉,然後在擦乾身體時就當作事情已經解決了。這事情柏拉圖也幹過,那方法叫做蘇格拉底。


蘇格拉底說過最好的至理名言是:給我閉嘴,滾出洞穴(浴室,或那台開了一百頁的車),讓故事繼續。


故事到達中盤開始好轉,雖然懊惱發現,前面大量鋪墊並無太大作用,只不過是人物形象建立與作者的智性遊戲,但兩人終於抵達Jake的老家時,使人不適的氣氛開始層層疊加。固然,小說無法如同電影般利用鏡頭、快速剪接與close up鏡頭等來營造恐怖感,但小說能利用的技法是全然純粹的第一人稱,把鏡頭完全鎖定在Lucy的心理與眼前。「現在,我在這裡、在這樣的光線之下,我更加清楚這棟房子有多暗。我一關上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牙齒裡的那塊指甲弄鬆,吐到手裡。」而老家中的其他人物透過她的想像與猜測,鬼影幢幢地無所不在,忽遠忽近。從這裡開始,小說的恐怖感一口氣地提升上去,直到最後的解謎部分一口氣爆發。


在故事終盤部分,Jake經常走出視野範圍,神秘人亦潛伏在暗處窺視女主角,他們在凌晨到達了學校,那如同迷宮的環境營造著可怖的無力感。如同電影《閃靈》,轉角時可能甚麼都沒有,又可能出現一些物件,無論有無,都能引起驚恐。在極端無力的狀態下,一張海報、一個水桶、一台攝影機都彷彿是對主角不利的。最後,線索全部歸一,宣示一切都只不過是 主角的腦內想像,他是個精神分裂的老校工,Lucy與Jake都是腦內劇場,老人幻想一段熱烈而智性的戀情以支撐他的日常生活,不致被無聊壓倒。以紅眼的話來說:「此前出現過的對白和畫面,其實都是假象。整個故事,他們存在的世界,都是覆蓋在真實層之上的想像世界,一場主體調位的莊周之夢。」而這個夢境一旦被戳破,老校工察覺自己如此悲哀且孤獨,老無所依,唯有決定終結自己的生命,用鐵製衣架將自己狠狠戳死。


生命是一場無愛的痙攣,幻想著能掙脫時空束縛


如果要探討老校工的腦內劇場,那種分裂出多重角色卻又不知道彼此的狀態如何,甚至還跟對方談戀愛或當成兄長等等的故事,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二十四個比利》。但這並沒有解釋到為何人格會如此分裂,只作為一種人類奇觀來處理。《我想結束這一切》則把這種分裂歸因於孤獨,「我不認為有任何人跟他很熟,他是獨行俠,本性如此。」沒有人關心老校工導致了他的死亡,換言之,他沒有經歷任何的愛,唯有在腦內分裂出Lucy來愛自己,並在幻象揭穿後絕望地結束生命。


我想講的是另一個比利。比利.皮格利姆,馮內果經典作品《第五號屠宰場》的主角,這個傢伙也是個老人,並且患上了一種叫「時空痙攣症」的病。這個虛構出來的疾病其實就是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比利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瘋了,他的腦內劇場創意大爆發,帶他上天入地,無論他目前在做甚麼,只要病發他就會掙脫時空束縛,他會瞬間回到童年時期,或是重新經歷戰爭,甚至是被外星人綁架到外太空關進動物園,在那裡與女明星共組家庭。雖然腦內劇場大爆發,比利隨時隨地都帶著這個幻想的浴室,然而他卻對一切無能為力,「比利無法改變的事情就是過去、現在與未來。」


馮內果寫道,「大家都不覺得比利的疾病與戰爭有關,反而認為主因是比利小時候被父親丟進基督教青年會的泳池裡,還有被帶去大峽谷邊緣。」這段話雖然是在靠北精神分析,但也揭露出一種傾向,我們去解讀一個人的創傷問題時往往會歸因於他的個人狀況,而不是社會問題。在《我想結束這一切》當中,老校工罹患精神分裂的原因被解釋為小時候看見了農場被蛆蟲吃光的豬、經常獨處並躲在老家的地下室、沒有成功約到喜歡的女孩。一切的成因是孤獨,整個社會都沒有人對他伸出援手,也沒有法律或制度可以救贖他,老校工所患的其實是一種無愛的痙攣。這種痙攣讓他掙脫時空束縛,分裂出Lucy、Jake、大哥、父母,所有人都深愛著彼此,意思是,愛著自己。直到他從浴室裡出來發現自己一無所有為止。


兩個瘋癲老人,一個經歷戰爭,一個經歷冷漠與疏離的現代社會,都使用了一種人類自古以來排解創傷的好方法:編造故事。只是一個下場還過得去,一個死狀悲慘,他們的差異在於被愛與否,被觀察與否,被當成一個案例或需要處理的對象與否。老校工並不被視之為人,他是讓學校運轉下去的機器,僅此而已。《我想結束這一切》把他的孤獨無助刻畫到了極致,即使他經常失神暈眩、起疹子、前額冒汗,也沒有人關心過他。這一切的問題在於,老校工是自己從幻象裡走出來的,假如是有別人把他從裡頭扯出來,儘管痛苦,也不甘情願,但一切也即將不同,至少能活下去。時空痙攣的比利無法改變現在、過去與未來,但他有著家人也有聽他講外星人故事的聽眾們。無論是多麼愚蠢的理由,只要能讓一個人不願結束這一切,這就夠了。


別人作的夢通常不有趣,但都有聆聽的必要


許多原本準備來吐槽《我想結束這一切》的部分在這篇文章裡都沒有採用到,原因也相當簡單,因為這些槽點都是在前一百頁的公路旅程裡產生的,敘事到了中間歸家及後來的解謎時間就流暢許多了,瑕不掩瑜,我決定對小說釋出更大的善意。雖然如此,作者似乎對於內心獨白有著極其偏好的執著,即使在進入大直路的大逃殺階段,亦即是老校工即將精神崩潰的部分時,他仍然會忽然抽出一兩段來對自己進行心理分析。這裡雖然像是《閃靈》的轉角處理,讓讀者提心吊膽有沒有Jump Scare爆出來,但太多哲學思辨實在是使人煩厭,你快被幹掉了啊,拜托。


不過除了這些敘事問題外,《我想結束這一切》仍是一部探討孤獨狀態時刻劃入扣的作品。當我們以文學作品去理解一個孤獨的人時,也許會碰上絕望的吶喊、無法融入人群的乏力、甚至激動的自死,但採用腦內劇場並將其外現,轉化成一個驚慄故事且一層層地抽絲剝繭,是不太常見的題材。紅眼以精神分析與哲學的角度來拆解故事的真實與象徵等議題,但我讀完後的回饋會比較簡單,並不將其上升至哲學層次,只會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保持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儘管那是痛苦與干擾性的。從浴室裡走出來,帶著痛苦地活下去吧。「那講起來像場夢,」《第五號屠宰場》裡的比利這樣說著:「別人作的夢通常不有趣。」但至少他能從浴室裡走出來,主動與他人建立關係,而別人願意聆聽,給予反饋。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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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其他文章

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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