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

小說 | by  蘇朗欣 | 2020-11-08

學期最後一天,趙老師收到學生芷淇的一封小信。打開來看,是一篇道別信,信紙微細處見皺褶,或許有淚滴過。


芷淇說她明年會轉去另一間學校,以後不會再回來,但千萬會記得趙老師。信中夾著一張即影即有,去年秋季旅行拍的,兩人都微笑,但各有生硬的方式。


關於芷淇,她在學校引爆了一顆寂靜的爆彈。趙想修飾她的故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畢竟情節古老短促:年青的化學老師和女孩發生一場始亂棄終的師生戀,女孩無法承受,在學校崩潰鬧自殺。當時,趙作為班主任,先發現了她。


黃昏下,趙和芷淇坐在休息室的窗邊,夕陽黯然照入,女孩眼角的淚映出了閃光。


「我愛他。」趙沒想到十六七的少女竟然熟練地談論愛,不禁愕然。芷淇繼續說:「我以為他會愛我比愛老婆多。」


然後她就哭。趙盯著她屈曲的背,不發一言,直到芷淇大概都哭得尷尬,煞停了眼淚。


趙才說:「他是老師。」


「那又怎樣呢?我愛他,他也愛我——當然,是之前。現在不是了。」


「他結了婚,有妻子,你應該知道才對。」


「所以呢?」芷淇搖頭,再搖頭:「所以呢?」


趙拍拍她的背。


趙消化女孩的愛情,漫長之後才施施然說道:「我雖然是老師,但抽離些說吧,用一個局外人、普通人的角度來看,師生戀什麼,我不會一口否定;他有沒有老婆,或許也沒什麼關係。」


芷淇抬頭看著趙,嚇倒了。趙舉起手指在唇前,無奈地揚起嘴角。


「不過,他不喜歡,又能怎麼辦?」趙說。


「我能不能令他重新愛上我呢?」


「大概沒辦法了吧。」她稍頓,補充:「愛不是無所不能。」


趙的神色淡然自若。芷淇聽了,又彎下身,但已經沒起初那麼激動了。


學校很快把消息壓下。校長跟趙商量時,臉上也沒多大的變化。可能混了教育界幾十年,處理醜聞早駕輕就熟。只有教員室裡幾個年輕的,茶餘飯後談起,會緊皺起眉替芷淇不值,不過不包括趙。她沒時間留給她。


做老師空閒時間不多,有的,她都用來做飯,宴饗她的男人。


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她從只會煮公仔麵的慵懶後生,變成習慣進出廚房,能巧妙變出一桌美食的犀利女子。男人每次到訪,她都有新菜式供他嚐鮮。


趙最近會煮小籠包。皮是她自己做,還特地買了專用的蒸籠。她為廚房添置了所有廚具,冰箱放滿會用和不會用的調味料。小籠包蒸好,皮薄剔透;咬開,滾熱的湯汁極鮮甜,即使放到餐館桌上也不失禮。


男人用食家的口吻說:「你現在這麼會煮了。」


有時他會抱怨家裡已經吃不出新花樣了:「老是一式一樣的蕃茄炒蛋,豉汁排骨,炒西芹……不像我每次來都大飽口福。」


趙聽得飄飄然,彷彿回到學生時代,只是那時並非靠廚藝而受寵。那是因為年輕,因為陰影容易激發欲望,但以上種種只生於瞬間,便囿於瞬間。情感瀕臨破局,她便想到做菜。他們沉默地吃,放鬆地吃,興奮地吃,歡愉地吃。日子還是那樣過,只要有空,她就邀請男人上來吃飯,像情愛的儀式。


「你記得嗎?以前都是我煮。」男人說。


「記得。你還愛唸我不會照顧自己。」


「現在不行了。有時家裡燒水,連水煲作響都聽不見。有一次燒焦了,兩個人都沒發現,耳朵真的不好了。」


事後,兩個人糾纏在一起,迷濛中趙說:「你今晚留下。」


男人沒反應。他耳朵不好。


趙凝視他的側臉,窗邊月光曬出他頸側斑駁的皺紋。


夜深,趙送走了他,房間剩她一人逕自收拾餐盤,扔進槽裡沖洗,她仔細地拭去污垢,擱好風乾。


她可以想像男人老後癱倒在病床,她仍在盛年,可能剛退休,或者特地辭職,她會用無窮盡的時間為他抹背翻身,她熱切地期待他的疾病,他的苦痛,他的衰老。他終有一日必需要她,不因為一時的口欲。


為了下一張餐桌趙又再準備食材,這次做什麼好呢,她想焗麵包。麵包可以讓男人帶走,任他撒謊說是經過手工舖頭,被香氣吸引,忍不住買給家裡分享。越想像她越用力揉搓麵團,像要把無望而陰險的愛揉進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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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朗欣

現居花蓮,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碩士班(創作組)。準備隨時再遷移,何時啟程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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