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港和內蒙古距離二千零六十九公里,內蒙古又和威尼斯距離七千五百四十一公里。我知道,是因為湘南告訴我這些事,她希望用數據說服我,不要夢想威尼斯的嘆息橋了,想想在蒙古大草原上可以牧多少牛,騎什麼馬。在遊牧民族的價目表裡,一隻牛等於一萬人民幣。只要養五隻,賣出去,能賺到五萬;再多養五隻,就有十萬。沿這如意算盤打下去,很快湊到買房的錢。
我說我不想在大陸買房,我想去威尼斯坐船。
「白痴,去意大利的機票那麼貴,又花時間,去蒙古飛機連轉機最多七個鐘。難道你不想騎馬嗎?那些草原沒有盡頭,你可以騎啊騎到世界末日。」湘南說。
柳湘南身材高挑,頭髮剪得男生一樣短,長著一對神秘的鳳眼,鼻樑筆挺,嘴巴薄而寬並且永遠緊抿,渾身散發個性美,像一位時尚模特兒,但這遠不是她的理想。她的理想是化身漂泊的旅人,在蒙古草原上落戶,閒時沿路躺下仰望星空,忙時騎馬趕羊往趁墟趕集,如此生活聽起來像極了一齣低成本鄉土劇場。這並不是我想像中的柳湘南。她的名字令我聯想到湘水,南方河岸,柳樹昂然飄搖。水位時而上漲,時而急降,刷白了的樹根隨之淹沒或暴露。澄澈的水。
故此,我想到意大利,威尼斯,以及嘆息橋。我深知嘆息橋的故事自從被唱成歌詞後便是陳腔濫調,但還是忍不住幻想:落日、長河、貢多拉船,我和她。
我在補習班認識她。她穿著校服。九月開課,當她第一次在排列了二十副桌椅的教室坐下,我便知道自己是冒牌貨。我懂得運用小時候上拼音班學來的半套方法來猜度老師想要的詞彙答案,但湘南儘管上課心不在焉,卻能用五分鐘讀通考卷上的閱讀理解篇章,再寫上正確答案。
老師稱讚她聰明,我逕自埋首在臂彎裡,從兩臂之間的空隙瞪著她的背影,視線追逐脊骨而上,攀上髮梢,耳朵的輪廓,她的頭頂,忽然她轉身看著我。彷彿有誰向我狠狠打了一拳,我呆然望著她,望入她的眼裡。
一見鍾情。俗套至此,我很抱歉。
此後我急著想要知道更多柳湘南的事,例如她的姓氏,和歷史上的大文豪們都有沒有關係,是不是有誰遺傳給她這醒目的腦袋,或是她的名字,她是否出身於「湘南」,如果是,又是中國湖南還是日本鐮倉?我想知道全部答案,於是在每個社交平台上尋找她的蛛絲馬跡,像個稱職的偵探。我為自己的堅毅沾沾自喜,就算心知肚明,每個星期二的英文班、星期四的數學班、星期六的通識今日香港單元精讀班,她都在咫尺之遙,只消一句「嗨」、「你好」、「上次模擬考卷part A第二題的正確答案是?」,就可以得到解答,卻終究沒有開口。羞於開口。真實的我蒼白、抑鬱、臉頰凹陷,一副衰相,而且比她矮。我不敢高攀(雙關語。我真喜歡自己的高明)。
時間流轉,來到十二月,連考試主導的補習教室都在慶祝聖誕節,這證明很快課程就會結束——大概一月末常規班便告完結,補習社將緊接推出更多雞精班、技巧班、速成班,學生會像洗牌似地被驅逐,離散,然後重新出現在相同或隔壁的教室,交換新的座椅和同窗。柳湘南必然會混在牌堆中消失,這令我非常焦急,心想是時候鼓起畢生勇氣去做些什麼了。
最後一堂下課,我們收拾了補習筆記,步出課室時天色早已染成幽幽的深藍色,街燈亮了起來,在路上映出一圈光暈。光裡面有我追逐的一雙黑皮鞋。隔著一盞街燈的距離,我走在柳湘南身後。補習社開在山腳的商場,往上直走是上山的路,鄰近四線大馬路,有數個街口,然而那個傍晚彷彿連紅綠燈都憐憫我,每當走近它們自動亮成綠色,路便一直拓展著,她的步伐沒有停過,我也沒有。我緊盯白裙下幼細的腿。她的小腿,光滑得像新造的玩偶,仔細觀察可以看到青白的血脈,像分岔了的支流汨汨流動,靠近得好像光是踏著她走過的路,我就能嚐到狂喜的味道,教人難忍得要反白眼。
就是這反了一個白眼的瞬間,我丟失了那雙腿。
街口清冷無人。紅綠燈閃成了紅色。
我不知所措,獨自站在三岔口,全身冒出冷汗沾濕背脊,繼而直流到胯下,沾濕了內褲,大腿內側以至胯間敏感處侷促不安。趁四下無人,我伸手進褲襠正想一抓,突然,柳湘南在路邊跳出來,撲到我身上。
這時,紅綠燈又轉換成了刺眼的綠色,閃光打在柏油路面,化開成一圈青光。
「你為什麼要跟蹤我!」柳湘南咆哮。
我反射性地一縮,整個身體扭成一團,好像單靠內縮我就會從這愚蠢的場面消失。然而不能。
我、要、回、家。我說。
「不解釋清楚就休想回你他媽的家,你為什麼要跟蹤我!」
柳湘南的聲音尖銳而沙啞,像一塊碎玻璃割著你的臉,若不趕緊擺脫便會往下揮向你的喉嚨,和在教室裡做口語練習時說「我同意一號同學的說法」或是「我認同香港政府要嚴懲示威者」的那道幹練女聲相隔了一層地獄的距離。
我望入她的眼睛。黑色珍珠似的瞳孔裡,我見到微小的自己,一隻手被抓住,另一隻手藏在內褲裡,混亂間不知怎的挪到身下,夾在屁股中間。我只能呆張著嘴。
「你不要再像個傻子一樣了。給我說話。」
舌頭唯有勉強動作。
我、回家、走、這條路。
慢慢地我開始重拾語言的節奏,設計好的大話都回來腦袋裡了,我可以說話、可以撒謊、可以全身而退了,但這時候,柳湘南挪動了她的身體。她的白裙如傘般大開。她的腰如竹枝纖細。她跨坐在我身上,往下一磨便退到我的胯下。她問:
「你為什麼要把手收在屁股下面?」
那時的她多殘酷啊。她貶一貶眼,嘴角蕩漾開冷酷的笑意。我感覺心臟被割成兩半。
「我知道你,你叫張天道,每個星期二的英文班、星期四的數學班、星期六的通識今日香港單元精讀班都坐在我後面。」她忽然弓身又垂軟,腰身靈蛇一般扭動。接著她才說:「你想說說為什麼要跟蹤我嗎?」
我又反一次白眼,長長的,簡直希望不要再反回來。
二
常規班結束了,朝正式考試又邁進一步,考生的生活漸漸只剩考卷。寫過的卷越多,我越明白自己的不足,不是知識的問題,是天資的問題。
第一次校內模擬試結果出爐那天,班主任語重心長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重新安排JUPAS的排位。」意思明白得很。
我把成績單放在餐桌中間,用水晶紙鎮壓著,好讓父母趕夜班車回來,備好飯,上桌之際即可發現。然而過了三天他們依然沒有發現,就像母親從未發現她放在衣櫃抽屜的私房錢小包被我偷偷擺弄過一樣。這證明了他們並沒有回家吃飯,或者根本沒有回家。
一天夜裡我耐著睡意,在飯廳等他們回來。假如成績單再不簽名,我沒有辦法交回給老師,老師會沿聯絡薄的線索打電話給父親,由診所姑娘接聽:「張醫師正在應診,一個精神分裂的老婦人,嘗試用刀刺死在空中向她飲料下毒的前夫……」或打給母親,由祕書接聽:「總經理正和客人開會,方便明天再打過來嗎,或者留下電話號碼……」
那天只有父親回來。簡單交換幾句寒暄,我們直入正題:模擬試成績,中大GBus,可視的未來——利用這三個元素,我規劃了一篇簡單的講辭,把班主任說過的話重新鋪張一次。但我一直只望著餐桌的檯布說話。這是我的專屬位置,檯布上散落各式食物碎屑,髒亂不堪,但仍是這張長方型餐桌上最有生氣的地方。而父親沉默地閱讀兒子成績單的此時此刻,他的檯布非常乾淨。
父親說:「給我閉嘴,少找藉口。三等於高考的哪個英文字?E?」
我說不能這麼簡單地進行換算。
「五呢?五是最好嗎?」
五星星才是最好的。
「中文拿五,是成績單最好的了。中文五有什麼用?你和客人簽 contract 用中文嗎?」
不會。
「我有一個年輕病人,有 depression,但他是醫學生;另一個女孩是bipolar,卻讀law。你健康又有錢而且上了所有補習班,卻只考到一個五。你說,你丟不丟架?」
丟架。
「你的名字叫天道。我很早就教了你什麼是『天道酬勤』,但你有努力嗎?不,你沒有。」
我沒有。
「給我抬起頭,天道。」
我抬起頭。
他的聲音真輕柔,在迷濛中引領著我。肯定是因為這把聲音,他才可以做精神科醫生。
父親不再說話了,飯廳只剩下呼吸聲。總是這樣。我想知道診室裡他是不是也如此對待病人,用刺耳的寧謐迫使他們傾吐幻覺、恐懼和絕望——然而我太過熟悉他的技倆了——我將手覆在兩眼上,透過指隙看著他,互相對峙,直到他嘆一口氣,從口袋抽出筆,在成績單上簽字,才將五指合上。如此我便不會再見到他了。
緊緊地,我捉住湘南的制服外套,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告訴她。
「所以你爸還是幫你簽名了,真蠢。你可以自己簽。通告我都是自己簽的。」
我說那不是通告,是模擬考試成績單,上面有我的 JUPAS 排位。
「咖啡的冰全部融了,比水更難喝,給我再買過。」
我說我明白了,然後掏出母親的私房錢。
湘南訕訕地笑了。慵懶又冷淡。
又買了一杯雲呢嗱,我和她交換杯子,並肩坐在補習社附近的咖啡廳。咖啡廳位處商場五樓,望出窗外即能看見大街,以及街上汲汲營營的人們,每個人都縮放成手指大小。湘南極愛這風景,她喜歡看人在自己面前變小、變遠、徹底消失。
她說小時候騎過一匹小馬。
「咻的一聲就跑過大家了,後面的人變得好小好小,直到他們縮成一顆小點時,我才發現自己的馬跑得太遠,跑出了風景園區,好不容易回來之後被養馬的人訓了一頓。平時發生這種事一定要罰錢,可是沒有,因為那個養馬的人是我媽的男朋友。」
這幾乎是她一生中對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了。
「那個年輕人養馬,大家都叫他小馬,平時媽媽帶著我去找他,他會抱起我,讓我摸摸他的馬。可是最後他拋棄所有馬,拿了我媽的錢和一個四川姑娘跑了。」
從此之後,湘南家中充斥各種玩具馬。玩具跟著兩母子從湖南來到香港,而且越來越多,從手掌大小的奶油小馬到跟小孩一樣高的遊樂場迴旋木馬,全部堆塞在狹小的唐樓家中。有時母親會坐在馬背上擁抱著木馬,就像年輕時擁抱著情人,那樣坐著就一整天,彷彿沒了天、沒了地、沒了女兒。湘南沒有父親。在她們剛來香港,完成一切手續之後,像一齣排過的戲似地,父親在最恰當的時間死去。
湘南痛恨世上所有的玩具馬。
「它們雖然沒有生命,但眼睛總是雕得很好,有時夜晚醒來見到,嚇死人了。」
我問既然如此,又為何喜歡真正的馬。
「那不一樣,真實的馬有生命,有肌肉,又溫暖,騎著的時候搖搖晃晃讓我可以忘記生活裡的各種蠢事。」
例如?
「例如你,你除了錢之外什麼也沒有!去死吧!蠢斃了!」
她作勢要打開塑膠杯的蓋子,潑我一身咖啡,嚇得我身子縮起來,頭埋在雙膝裡。
她絕對不是在湘水之南飄搖的美麗的柳樹,而是在暴風雨裡著了魔似地不斷舞動枝葉、樹幹即將要折斷的瀕死的柳樹。兩個人坐在咖啡廳,我拿出筆記溫習,這時她最愛叫我望向她,霹靂啪咧地拍打我的臉。所有的客人都側目了,她卻像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我再也不能好好地復習。
自從開始上考前精讀班,我的行事曆排得滿滿,每天起碼有一場補習,可是湘南的日程表卻空了出來。
「這些補習社的筆記都是垃圾,根本不值錢,裡面寫的東西小學生都懂。」
我苦讀一整天才讀通的筆記,在她眼中一文不值。
「只有你這種有錢又沒腦子的蠢貨才會補習。你為什麼上這些補習班?就算你上了也不會考到中大。」
她簡直是我肚裡的蛔蟲。我的幻覺,我的精神分裂症。
湘南不上課卻仍然每天出現在商場,不是去補習社,而只是來咖啡廳,還吩咐我先買好一杯咖啡等她來。我後來乎曉得原來她拿了家裡的錢說去補習,事實上卻把錢省下來,得等夠一個半鐘才回家。
「畢業後我要離開這裡。我不要讀書,我要去內蒙古騎馬,養養羊啊養養牛,逍遙自在。」
由此我知道香港和內蒙古距離二千零六十九公里。
農曆新年,補習班社休息一周,我和湘南暫且終斷見面。親戚聚首拜年,每個家庭高調交換著子女的讀書表現,我保持絕對的安靜,讓父親為我對應一切敏感話題。反正我心裡只念著湘南。等到再見面,趁學校未開學,我提議兩人一起參加騎術學校的體驗活動,話剛出口,湘南已經眉開眼笑。那一天是她待我最好的一天。
騎術學校的教練教我們上馬:先將腳踏在蹬上,捉緊馬繮,用力一躍跳上馬鞍,動作非常瀟灑。我不斷嘗試又摔落,沙塵飛揚,湘南一邊皺眉一邊走遠。我只好放棄,看教練帶著湘南和小馬,慢慢地從馬場一端走到另一端,陽光傾斜著打在他們身上。光線圍繞湘南和馬匹繪畫出一個筆畫幼細的人形。那景緻如此美好,我可以輕易想像她在內蒙古穿起民族服裝,揮鞭策馬奔騰的模樣。我真恨這些馬。我也痛恨世上所有能夠實現的夢想。
那天以後,湘南更加雀躍地策劃畢業後的出走;我埋首在課業裡,越是費勁便越多錯誤,日子在過失中逝去如水。
考試結束後,每個考生都得到解放,而我只感覺下墜,像一場失敗的跳傘,跌落地上粉身碎骨。
三
公開試後湘南馬上找了一份送外賣的工作,朝早八點送到傍晚五點。至於我,鎮日無所事事便往咖啡廳跑,點一杯雲呢嗱坐上一整天,就算淡成泥水亦會喝完。
每個傍晚,湘南送完最後一份晚餐便來找我,計算著每天賺了多少薪水、客人給了多少小費,一切在她眼中卻是建設未來的踏腳石,她深信自己正一步一步踏在前往大草原的路上。從她口中,我得知國泰航空、香港航空、中國航空、中國南方航空、中國東方航空均設有由深圳飛往呼和浩特的班機。
我問她呼和浩特在哪裡。
「當然是內蒙古,除了內蒙古我還要去什麼地方?像你這樣的人一定上不了大學。」
在我心裡內蒙古只是內蒙古,和香港就是香港一樣;但我曉得意大利全國劃分為二十個區和一百一十個省,從香港坐直航飛往英倫四島大概需要十三小時,德國私立大學一個學期的學費約莫是五百歐元。
放榜前兩星期,父親遞來一堆海外升學手冊和入學表格,疊起來比我中學六年操過的試卷還要厚。
「你看看你的模擬考試成績,根本不可能在香港考到好學校。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去外國讀書。讀Business、marketing、econ或任何類似的東西。」
那時的父親多麼決絕,容不下半句反對聲音。
升學手冊羅列的十二個國家裡,我相中了意大利,威尼斯,嘆息橋。就如我能想見湘南之於草原,我也同時能想見自己在威尼斯街角穿梭的場景,但是,當然,最美的必然是夕陽西下、兩人一起隱沒在嘆息橋橋底的瞬間——我告訴湘南,自己很有可能明年就去外國讀書,不如改去威尼斯。
「威尼斯在哪裡?英國?」
英國的是威爾斯,威尼斯在意大利。
「有什麼分別?去歐洲機票那麼貴,我哪來的錢?我也不特別喜歡河流。你不要再說廢話了。去買咖啡。」
我沒有起身前往收銀台,而是逕自說起運河和嘆息橋的傳說,正想拿出手機讓她看看一早預備好的風景照時——
「不要!」
她推開我的手,手機從我的掌心滑落,撞擊地面,屏幕立即漆黑一片。我趕緊拾起察看,但沒救了,它壞得非常徹底。這代表所有下載好的相片、查好的航程、酒店的預訂記錄通通消失了,好像有個黑洞把它們吸走了。是的,黑洞。被湘南推開的剎那間它打開了,緩慢地,把我吞沒。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嘆息橋!光是聽名字就覺得悽慘。」
我說嘆息橋的故事一點都不悽慘,你知道嗎,那橋底,那傳說。
「你一定是因為連馬背都上不去,覺得很羞恥,所以不想我去內蒙古對不對?自己不成功就算了,居然還想害別人失敗。」她的聲音如利刃般冰冷:「明明就不關你的事,我又沒有叫你和我去。」
你沒有要我和你一起去嗎?
「我為什麼要你和我一起去?張天道。」
她的目光只有輕蔑。那輕蔑是有形的,沈重地植根在她的瞳孔深處。
「別跟我說威尼斯了。給我好好讀這個。」
湘南遞給我一本筆記。裡面詳列各項資料,諸如馬匹和牛隻的不同品種名稱、在二線城市買房的基本費用等。那都是之後的事了,第一頁,寫有從深圳飛往呼和浩特的航程價格,以及從香港前往深圳的直通車票價。
「這是旅行的第一步,這些錢你有嗎?」
有。
「你幫我去買這些機票和車票,我沒有信用卡,也沒辦法一下子拿出這麼多的錢。」
我牢牢抓住筆記,用力得紙頁起皺,手汗沾濕了封面;湘南冷冷地坐一旁,我們之間只有靜默。湘南寫字龍飛鳳舞,堪稱野性,使我聯想到那些草原,那些馬。她的願望,我的心臟。我的心早就被湘南割成兩半,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早已死去,當她向我撲來時,已經把我殺死了,她根本不需要每天嚷著要我去死。
清楚明白到這一點之後,我叫她把兼職得來的錢借給我,好讓我準備,票買到手後再全數歸還。
湘南慵懶地揚起嘴角,將錢包交來。
「你要穩穩當當的給我管好這些錢,聽好了沒,不然我就殺了你,追到天腳底都要將你的皮撕下來。」
我叫湘南放榜那天在咖啡廳等。我來,放下物資,然後死去。
「白痴哦,死什麼死的。」她訕笑:「我會好好等你的。」
回到家,我用水晶紙鎮將填好資料的入學表格壓在飯桌中央。六面水晶紙鎮每一面都歪斜地映照著我的臉,以及明顯比半年前更深的黑眼圈、更陷落的兩頰、更衰敗的眼神。望入自己的眼睛,我可以看到恨意。我可以感受到仇恨自心底滋生,不斷長大,最後霸佔整副軀殼的疼痛;我舐食它、咀嚼它,想要擠壓出全部的苦味,直到身體適應到足以產生抗體為止。
適應了之後,我開始策劃。
拉開衣櫃的抽屜。最深處,母親的私房錢小包(她終究沒有發現),我把湘南的錢塞回去,不多也不少,恰好足夠回到在我認識湘南之前的厚度。那麼遙遠的事了——中六的備試時光猶如一個世紀般漫長。然而我們馬上就要迎來世紀末了,因為,只要一放榜,一切塵埃都會落定,無掙扎的必要。
從老師手上接到成績表時,我什麼也不說。沒人問我考了幾顆星,我也不向任何人發問。課室像紅海似地分成兩邊,低泣和笑聲的交錯,我沿兩岸之中的通道離開。校門外停泊著一輛私家車,父親和升學手冊在車裡等我。
「天道?你還好嗎?」
不,父親,世上根本沒有天道,天道從不酬勤。
我幾乎衝口而出。
無論如何我們還是去了辦留學申請。中介不斷推銷,父親和他對答如流,並且從錢包裡不斷抽出鈔票,我隱沒在他的陰影裡,像一頭受傷的小獸,一直到這天要結束了,我仍然在那裡,看著父親的背影。
所以,我並沒有去咖啡廳。
夜裡父親駕車載我回家,途經商場時,我差點要抬起頭。我準備好,只要抬頭,就會望到五樓的咖啡廳,看見我們一貫的座位,湘南會坐在那兒,露出一種我無法精確地形容的、猶如死神一樣的表情。然而當我真的要抬起頭時,車一下子就駛過了商場,沒有任何停頓或緩速,我回望窗外,商場已經遠去,並且消失得無影無蹤,就似湘南所說的:咻的一聲。但大概車比馬快吧,一定是的。
回到家,我坐在餐桌旁,一直盯著牆上的掛鐘。指針走到十二點,我暗自宣告自己的勝利:既沒有被湘南扒走身上的皮,也沒有被迫交回所有的錢(也是我為了攫取她的注意而花的錢),我贏了一場無人知曉的復仇。
可是,我的心裡沒有任何成功感。我比以往的我更空虛,內在空洞無物,彷彿體內打開了一個無止境下陷的洞穴。我只感覺到漆黑一片——漆黑——沒有比這更加貼合的形容了。以前我若閉上眼睛,眼瞼底下有時會浮現湘南的臉,有時會浮現自己操練過的每道考題;現在,合上眼就是合上眼,像一具屍體。
過了兩星期,湘南仍然沒有出現,了無影蹤。這像一場惡夢,醒是醒來了,不安卻持續擴大。我設想過無數可能性,最好的情況是我們冷靜地會面,討價還價;最差的情況是她在半夜拿著菜刀潛入我家,刺穿我的肚子——我原本認為,所謂最差大概才是最好的,轟轟烈烈,它會成就我此生最戲劇化的場面,最不可忘懷的初戀。到最後卻什麼也沒有發生,每天平安得令我的腸胃隱隱作痛。仔細思量,才想起原來我們沒有交換過些什麼,比如住址或校名或任何可以讓我們在人潮中找到彼此的方式,除了手機號碼,而我的手機被她推開,掉落地上,屏幕粉碎,所有通訊錄被消去,手機送修一直未有取回,如此罷了,唯一的連繁就這麼輕率地斷絕。
這是結末。平淡至此,我很抱歉。
世界如常運轉,幾個月後,我在意大利開始新的學業,和柳湘南有關的記憶漸漸化成碎片,永遠地離開我的人生。
後來趁學校假期,我獨遊威尼斯,黃昏時分在街角咖啡店呷著一杯雲呢嗱咖啡。威尼斯被運河包圍,河流盡頭是夕陽,金光燦然令人睜不開眼睛,就算閉上雙眼,仍然會有一團混濁的暗紫色在你的視網膜上遊離,沒法擺脫。那時候——肯定是被陽光震懾住了吧,我想——忽然頭腦裡有些什麼蠢動著,帶著苦澀味,那味道漸漸爬滿全身,令我回想起熟悉的疼痛。
我在街頭浪蕩,望見水上飄泊的貢多拉船,便想要搭乘。船伕見我一個人,載了我上船後便不斷搭話,我卻因為那痛楚而無法回應,最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船隨水流不斷前進,經過一道又一道石橋,最後來到嘆息橋。船身沒入橋底,陽光全都消失了;幽暗之中,我突然想到威尼斯和內蒙古距離七千五百四十一公里,彼此彷彿相隔了一整個世界似地遙遠,永無相接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