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梔子花

小說 | by  陳巧蓉 | 2025-05-14

我站在浴室的鏡子前,看著自己蒼白的臉。水龍頭在滴水,滴答,滴答,像某種倒計時。我認為這是一種對死亡的儀式感。手裏的安眠藥在掌心微微發燙,我數了數,回憶網上的「教程」,剛好夠讓我永遠睡去。筆記本又多了一劃,這是第三十七次,我站在生與死的邊緣。我對步入死亡沒有任何感覺,我反而對這未知的世界感到興奮。活著的意義何在?我不知道。這很空泛。我不喜歡空泛。那死亡呢?可能是一種解脫吧。我也不確定。然而我肯定抑鬱症像一團永遠散不開的霧,籠罩著我的生活,讓我覺得呼吸都是一種負擔。


「你活著有什麼用?」這個問題像咒語一樣在我腦海中盤旋。我找不到答案。我讀不懂我的腦袋。學業差了,朋友散了,連最愛的書也讀不進去了。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顏色,只剩下深淺不一的灰。我曾數次想尋找失去的顏色,但總有一把聲音在我耳邊徘徊,輕輕細細地重覆著我沒有活著的意義。是啊,我為什麼活著?我配活著嗎?


那天,我正要吞下那些藥片,手機突然響了。是媽媽,她說奶奶的病情惡化了,需要立即住院,通知我收拾奶奶的東西。我盯着手中的藥片,過了幾秒,還是把它們放下,機械地收拾行李。死亡,又一次與我擦肩而過。藏在櫃裏的遺書又沒有派上用場,筆記本上的正字又要再繼續下一筆,連我那美美的白色的連衣裙又要再扔回洗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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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躺在醫院的床上,臉色有點蒼白,臉頰瘦了一點,手上掛著點滴。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房間裏飄著淡淡的梔子花香,那是奶奶最愛的味道。原來窗邊放著一束梔子花。我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感受著她時重時弱的脈搏。奶奶靜靜地看着我同樣蒼白的臉,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靜靜地看着。


「妹,」奶奶突然輕聲喚我,「你還記得小時候,你總問我為什麼要在花園裏種那麼多梔子花嗎?」我點點頭。那時的我總嫌花香太濃,招來太多蜜蜂。


「因為啊,」外婆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每一朵花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有的花大,有的花小,有的開得早,有的開得晚。但它們都在努力綻放,給這個世界帶來一點美好。」


我有點愕然,為什麼奶奶突然說花存在的意義?難道奶奶知道了?不會吧,我自認自己偽裝得很好。「嗯?」我不解地問到。奶奶沒有理會我,繼續說:「你就像花園裏的梔子花,可能現在還沒到綻放的時候,但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屬於自己的芬芳。」


我點頭,但我不明白。我不是植物學家,我不會算花期。什麼才是綻放的時候?十年?二十年?還是永遠沒有?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吞下藥丸可以立即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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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被送去精神病院了,原因無他,就是自殺未遂。


每日,深夜的台燈在桌子上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我坐在光暈中央,像被困在一座孤島。牆上的時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是在叩擊我的太陽穴。這是第幾個不眠之夜?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每當夜幕降臨,那個問題就會如約而至,像一隻不知疲倦的禿鷲,在我腦海中盤旋。


「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將我的生活解剖得支離破碎。吃飯時,我會想:這些食物最終都會變成廢物,那麼進食的意義何在?做功課時,我會想:這些功課,紙張,在浩瀚的宇宙中不過是一粒微塵,為什麼要為之勞心勞力?甚至在與院友閑聊時,我也會突然陷入沈思:這些轉瞬即逝的時光,真的能證明生命的意義嗎?


我開始閱讀。我翻閱哲學著作,從蘇格拉底讀到薩特,從莊子讀到王陽明。先賢們的智慧像繁星一樣璀璨,卻照不亮我內心的黑暗。存在主義說人生本無意義,需要自己創造意義;佛教說萬法皆空,要放下執著;道家說順應自然,無為而治。這些理論在我腦中碰撞,激起更多的疑問,卻給不出一個讓我信服的答案。


於是我開始觀察身邊的人。醫院走廊匆匆而過的醫生,他們是否思考過生存的意義?窗外晨練的老人,他們是否找到了答案?病房裏嬉戲的院友,他們是否也曾被這個問題困擾?每個人似乎都活得那麼理所當然,只有我,被困在這個問題的迷宮里,找不到出口。


失眠成了常態。我躺在床上,聽著自己的心跳,數著呼吸的次數。黑暗像一塊厚重的幕布,將我包裹。我開始懷疑,這種無休止的思考本身,是否就是一種病態?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永遠推著石頭上山,卻永遠到不了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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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護士長突然叫我接電話。「妹,奶奶去世了。你好好活下去。」媽媽在電話哭着對我說。


「嗯。」我無力地說。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因為我好像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


媽媽說外婆走得很安詳。葬禮那天,花園裏的梔子花開得正盛。我幻想著自己站在花叢中,聞著熟悉的花香,忽然想起外婆說過的話。她說得對,每一朵花都有存在的意義,可是我的意義在哪裡?我依然找不到答案。


我繼續與抑鬱症抗爭。有時候,我會站在窗前,看著醫院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著他們是不是都找到了活著的意義。有時候,我會想起外婆的話,但那些話語像風中的花瓣,美麗卻難以捕捉。


我開始嘗試一些小事。問護士拿了一盆梔子花,雖然經常忘記澆水,但它還是頑強地活著。每天強迫自己離開病床散步,即使只是走到病房門口。漸漸地,我發現自己開始期待清晨的陽光,期待午餐晚餐的香味,期待窗外那只總是對我搖尾巴的流浪狗。


活著,或許就是這樣吧。不是轟轟烈烈的壯舉,而是細水長流的堅持。就像外婆花園裏的梔子花,年復一年地開放,不為誰,只為完成生命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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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後,我還在思考。


「活著有什麼意義?」我不知道。這有點哲學意味,又有點人類學的研究。而我不懂這些。


「我為什麼要活著?」我不知道。這需要很多的思考。而我不喜歡思考。


「生命的使命是什麼?」我不知道。這個取決於個人。而我沒有頭緒。


窗台上的梔子花又開了一朵,潔白的花瓣在晨光中微微顫動。我輕輕觸摸花瓣,彷彿觸摸到了奶奶溫暖的手。活著,或許就是為了這樣的瞬間——感受陽光的溫度,聞見花香的氣息,記住愛我們的人的模樣。


現在,我在等待一個花開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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