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區的小巷有一家洗衣店,只有淼的母親一人主理。三百呎的地鋪,不大也不小。店門口橫著一個木製櫃檯,門外有個舊式磅秤。後方是晾衣的地方,也有洗衣機、烘衣機順著右邊的牆排列。貼靠左牆的是兩人座沙發。母親的原意是趁有空檔時可以小臥一下,怎料到淼出世以後,根本連坐下來的餘裕也沒有。
淼是在老區長大的孩子。由幼兒園到高中,學校跟店鋪最遠也不過是一街之隔。不過,她下課後從不喜歡待在洗衣店等候母親。店裡總是彌漫香精和洗衣粉的化學氣味,濃得讓人頭痛。加上洗衣機和烘衣機運轉不斷。轟隆轟隆的。淼無法在店裡專心完成家課,或是做其他事情。但她早就習慣當個免費幫工。只有盡快完成工作,才能帶母親回家。
熟客和街坊跟母親閒聊時,總不免插一句「女兒真是乖巧」之類的讚美。年少的淼只懂得從旁訕訕地望住母親;後來,那些說話她聽多了,開始知道言外有意。他們的語氣不是羨慕,而是摻雜了憐憫和同情。面對這些話語,母親一律搖頭回應,只世故幾句作罷。這是淼一直都學不來的。
一天,淼完成了高中補課後,已經接近黃昏時分,於是趕緊來到洗衣店幫忙。馬尾辮梳了一整天,還是牢牢的。母親在店裡燙衣,淼就在櫃檯前清帳。突然,有一把沙啞的聲音問道:「還沒打烊吧?」那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汗衫有點緊繃。衣袖以下露出半個潑墨紋身。
淼立即放下手頭上的一疊單據,精神抖擻地向男人打招呼:「你好,先生!請問磅洗還是乾洗?」
「磅洗好了。」
「是這袋嗎?」淼繞過櫃檯,欲伸手提起污衣袋。
「讓我來。」男人一手提起袋子,擱在磅秤上,打趣說:「粗重功夫,用不著你小女生做吧。」他悠哉地把眼神投到淼素白的臉龐,像觀賞初綻的梅花般。
母親走到淼的身後,冷冷地丟了一句:「這些不用你做,你進去開機。」她瞧瞧磅秤的刻度,填寫過單據,撕出粉紅色的底單遞給了男人,說:「六磅半未夠,算你六 磅,六十元。最快明天就有。」她板起臉,隨手就拿起秤上的衣服,摜到櫃檯後方。
男人收起笑容,從口袋掏出一張五十元紙幣,接過單據就轉身離開。母親盯著那男人的背影從街口轉角消失後,不禁嘖了一聲。
「你啊,要小心這些人。他們專門就挑你這種蠢女孩。」她唸道。
「為甚麼這樣說?」淼想知道,母親的判斷,是源於男人手臂上的圖案,還是她觀察到其他證據。
「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碰壁看看。」母親以為淼的疑問是一種辯駁。
淼不敢,也知道不該再追問下去,於是繼續手頭上的任務,拽住一袋沉甸甸的衣服,不小心揚起了地上的灰塵。一解開膠袋,臭味馬上撲臉。她皺起鼻頭,禁不住乾嘔了一下。
「你別幫倒忙!」母親搶過膠袋,把髒衣通通塞進洗衣機的圓筒裡。「唉,這些人亂七八糟。可別學著他們。」
「你不覺得很髒嗎?」淼拿起一塊泛黃的卡通磁石貼,將手寫單據壓在洗衣機上。
「他們不髒,我們有飯可吃?」
母親關上門,摁幾個鍵。門後圓形的洞隨即旋轉起來。衣物在洗衣機裡跳動著。
她一邊收拾櫃檯,一邊嘟噥道:「人本來就是髒,不然怎會要一直清潔皮囊,又要洗淨身上的衣服。他們愈髒,愈是要用上我們。」
淼默不作聲,母親便繼續談起怎樣的人就會洗怎樣的衣服:「男也好,女也好,誰要跟邋邋遢遢的扯上關係?」
當時淼聽得糊里糊塗,只能盯著洗衣機出神。那隻圓睜的黑色大眼睛映照出母親,不知道是角度問題,還是她實際上真的那麼乾癟,四肢竟然變得跟淼的一樣幼。難道半輩子的粗活把她削成今天的模樣?
***
淼試圖在記憶中尋索對母親身軀的印象。
那時是小六呈分試的最後一天。同學們雀躍地衝出校門,又奔又跳;而淼環視一圈,於家長接送區尋找父母的蹤影。她很快就找到了,但沒有馬上跑到他們跟前。
父母站得疏離,中間剛好隔了一棵樹的距離。樹幹就像淼一樣不斷生長和擴展。
父親身形圓潤,皮膚泛起亮澤的麥色,看起來應該是挺有福氣的。但是,他的臉孔卻是嚴冬裡的湖泊,冰層之下,凝固了渙散的眉目。兩側的嘴角,牽繫住一條死板的水平軸線。
那時,母親的臉還是清晰而明朗。短鬈髮襯托出尖削的臉蛋,輪廓分明。跟爸爸不同,她以前的微笑總是恰如其分,偶爾才會袒露牙齒。脖子以下,從她颯爽的身軀上找不著一點贅肉,甚至有點結實,或許因為打理店鋪而頻頻勞動的關係。
「水水!躲在那裡幹甚麼?過來啊!」母親揮手,從大閘外嚷道。
淼猶豫地從校門步向他們。父親主動靠近,肥大的手掌蓋著她的頭頂。他用拇指輕撫孩子的額頭。因為她個子小,視線都落在父親隆起的肚腹。她嘗試仰望父親的臉,不過,陰影掩蔽他半張臉的輪廓。
母親壓低聲線,溫柔的態度異乎尋常,說:「跟爸去吃午飯,吃完我再來接你。」淼唯唯諾諾。母親輕拍她的肩膀,順勢把她推進那渾圓的影去。
淼靜默。她早從父母之間的爭執開始,已經學懂關閉——先是睡房的門,接著是嘴巴,繼而是內心,想不到最後就是整個世界。
商場的西餐廳光線昏暗,天花板懸吊了一盞舊式燈炮和茶色燈罩,光暈像鈴鐘一樣罩住了兩父女的廂座。
父親敲碎包覆碗口的酥皮,攪動滾燙的忌廉湯,裊裊的蒸氣,隱約地掩蔽了彼此的臉。這時,他支支吾吾,老是尋找恰當的字眼,吐出某些類近道別的說話。淼裝作沒有聽見,專心地切割繽紛的餐盤上的一塊微笑薯餅,笑臉裂開了兩邊。乖順的沉默是父母對孩子的期望嗎?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聽話就好,聽話就好,淼默唸著。
「你有聽懂我的話嗎?」他囁嚅地問,左手緊緊握著檯面上的餐巾。
「接下來要怎麼辦?」
「以後的日子,我仍然能夠帶你到處去玩啊!」他羅列各種親子活動:去遊樂園、溜冰、吃自助餐或者露營旅行,讀得多像旅行團的電視廣告一樣。他不忘補上一句:「只要你喜歡的話。」
當時,淼想要問,她要跟誰去?但她知道,父親只是在等待一個回應,亦只有那一個答案,才能填補父親眼眸裡的空蕩。儘管那從來都不是她心裡想要的,但填滿它們卻是必須。
她咕嚕咕嚕地喝光蘋果汁,然後掀動嘴角,將習得的微笑綻在臉上,回應道:「好。」一個單字就使父親嘴巴上水平線折成劣弧。
淼撥開了翳住父親臉孔的霧靄。在他一併帶走了所有行裝之前,她需要收藏起這一片殘影。
往後的一段時間,母親老是將房子徹底拭抹一遍。每個角落,包括淼的睡房,她都清理得一塵不染,扔了好幾袋東西,把該換的都換成新的了。淼會主動幫忙,恍惚虧欠了什麼似的。她想,要是多幹些店務和家事,母親的擔子會否減省一點?
***
「大小姐,你發呆就到別處去。」母親的諷刺將淼喚回來。她把兩袋衣物扛在肩上,走來走去,趕在打烊之前完成工作。
淼在店鋪裡,最喜歡與洗衣機的眼對視,凝望洞穴不停旋轉,像是要把整個腦袋安放在她名為「超級黑洞」的地方。不過在母親的眼中,她只是站在發愣,懶得幹活。
從某個時候開始,她們彼此構成了一道生活的恆等式,但就是怎樣都計算不到箇中的未知數。母親無從知曉,那些機器於淼的魔力所在;淼亦不能理解母親天天過著機械式生活。
在等待洗衣和烘衣的間隙之中,母親臥在沙發上搥打肩腰。淼忽然提議:「不如我們關掉洗衣店?」
母親道:「然後呢?我們是要去拿綜援?去討飯?」她擰起眉頭,鎖也鎖不住臉上的慍色。
「我是怕你會累死。」淼直言不諱。
「累又如何?這由得我?要是累死,還不是你害的。」
「這又由得我?」淼反問,目光從洗衣機溜到母親身上。
「你別學著那混蛋一樣只顧自己!」
「……」
話語裡的善意,竟被母親詮釋成一種踰矩,更演變成連珠炮的謾罵,諸如父親離開的責任或母女的羈絆。
正如以前,淼發現,沉默能夠讓她成為溫馴的存在,直至痛感的神經變得麻木。冤意之類的情緒,反正嚥下去也死不了。這幾乎成了一道生存法則。況且,母親跟父親不一樣,她的雙眼並非一無所有,反而時刻都非常飽滿,滿得隨時都要溢瀉出來。淼根本不需要,亦不由得她來填補甚麼。
躁動過後,母親專心完成一輪工作,然後到毗鄰的麵店,給淼買一碗咖哩魚蛋。這個習慣,維持至淼唸到大學二年級。就在那年,政府一公佈重建計劃,麵店就要結業。許多街坊咬牙苦撐,好不容易才熬到這天,包括麵店老闆都鬆了一口氣似的。
當然也有些人反對遷拆。「原區安置」、「不遷不拆」或「無良正苦」等等的手寫橫額陸續垂在一些堅持營業的店鋪外。
他們也許不想捨棄深植於記憶的一部分,但這只佔了少數;更多的是嫌賠償金微薄得可憐。巷尾牛排館的老闆歡叔不諳英語,也讀不懂那些繞圈子的官方字眼,便走來託淼解釋那些政府寄來的信。他聽著聽著,臉都扭曲起來,向母親訴說:「這些小錢,連磚頭都買不起!」
母親笑而不語。舉凡關於把店收掉的事情,她始終隻口不提。
有一天,幾輛大巴在毫無預警下駛進來,某官員率領五十多個部門代表,還有一群記者和警察尾隨。他們美其名說是為受影響居民提供一切支援,實際上也只是為了遊說難搞的街坊。
街坊們嘗試擠上前找主理官員陳情,可又中間隔住了厚厚的人牆。鬧哄聲不絕於耳。當他們逐家逐戶派發宣傳單張時,歡叔趁機抓住其中一位官員理論。他本來有點漠然。當記者對準了鏡頭,按下快門之際,官員專業地切換了表情,一臉慎重狀點頭,一句話也不敢亂說。
街上人頭湧湧,但母親沒有湊熱鬧的意欲,自顧自地在店裡忙。淼其實很好奇,但又不好意思獨自走出去,只好站在櫃檯處探看,卻甚麼都沒見到。
這時,有些公務員佇足在店門前,一個負責拍照,另一個在本子上寫些甚麼。母親二話不說走到淼的身旁。
其中一個男職員上前介紹自己:「你好,我們是發展局的代表。請問你是店東嗎?」
「甚麼事?」母親答,語氣像帶刺的鐵絲網一樣尖銳,帶有一種警告的氣息。
「沒甚麼,只是循例作記錄。」他以過於客氣的腔調問:「請問你們對於重建計劃有甚麼疑慮嗎?我們能夠提供什麼協助?」
母親提高嗓門:「我不會搬。」
所謂的公務員,做事素來公式化,一般聽到這種答案也會識趣地離開。但是那個職員卻沒有後退的意思,反而接著說:「明白。除了補償金還有調整空間之外,我們還希望幫助有需要人士……」
「你是傻的還是聾的?有需要,有需要啊,」母親隨即提起硬皮賬本,打發那一群人離開:「我需要你們快點滾。別擋住我做生意!」
職員無意再糾纏下去,留下一些單張作罷。
當官員隊伍打算離開時,怎知道老區的馬路狹窄,大巴根本無法掉頭,只能逐一倒車駛出大路,結果連帶外圍的交通幹道也堵塞起來。主理官員挺有政治頭腦,受訪時乘隙說:「我們必須重新規劃老區,全面更新交通系統,就可以避免事件再次發生。所有市民才能受惠。」這句說話在全天候直播的新聞台上重複播放了足足一周。
後來,輪到母親收到政府信件,本來以為是關於收購的,便不以為然。待淼讀過一 遍,才發現那是張罰單。放在店門外的磅秤,竟被說成是非法佔用土地,還要處罰五萬元。母親一口咬定就是那個公務員胡來的,惱得她一時喘不過氣來,跌坐在沙發上。
當她冷靜下來,淼逼不得已回到收購的話題。母親此時竟然說:「待你畢業再算。」
原來,石頭有時也會軟化。淼沒想過母親有結業的想法,趁機追問下去。
母親含糊地說,這是一個外殼。她沒有說的是,假如失去了殼,哪能安放她們兩人?淼嘗試理解,就回應道:「那不就跟圓形一樣?我們是圓心,這裡就是圓周。」
「周甚麼周?」母親笑著說,她聽不明白那些數理的詞彙。
於是,淼拿起那張罰款單,讓筆尖在紙上溜了一圈,隨手畫出一個毫無瑕疵的圓形,在旁邊加上幾個箭頭,標示了圓形的基本結構。紙上的圖案攫住了母親的注意力,一時沉默了下來,安靜得只能聽到紙和筆之間窸窸窣窣的聲音。
母親聽過淼解釋一遍之後,意興盎然地勾勒出另一個圓形,卻笨拙得跟小學生畫的差不多。她覺得,那些都是讀過書的人才懂的東西。臉上忽然綻露了笑意:「所以,圓
圈中間的點是水水,裡面有顏色的都是我,這條邊就是洗衣店。對吧?」原來,她試圖釐清的,不只是圓的定理,還是自身生活的全盤構造。
比起上課鑽研的數理,淼有時覺得母親的圓形還要難解。不過,她從算式的一端望向另一端與生俱來的負數,終於理出了一些頭緒。
***
一年後的酷暑,不是颳風,就是下雨。客人照常湧來一袋袋受潮的污衣。空氣沒有流動,店裡攙雜霉味和濕意,變得既渾濁又燠熱。
母親的臉色凝滯,蒙了一層灰似的。當她掛晾大衣外套時,動作拖得愈來愈緩慢,忽然一陣暈眩就斷開了意識。虧得歡叔過來提取乾淨的制服,才及時發現了她半個身子埋在衣褲堆裡。
「洗衣店的事你先不要管,」淼從大學趕至病房,焦急地道:「我就拜託你,先好好休養!」
這次卻輪到母親沉默。
「你要留院觀察,不用擔心,這幾天我會顧店。」
「你哪懂?大小姐又怕髒,又怕熱。」母親戲謔道,聲音卻滲出了疲憊。
「你不放手讓我試,我怎學得懂?」
「即管試,用不著半天,你就哭著回來喊辛苦。」淼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像是打了個暗號。
接下來,一輪掃瞄、檢查和化驗揭示出身體各種異常的指數;原來,惡性的種子早已埋藏於母親肝臟之內,隨著鬱結發芽,滋長,匍匐蔓生。
探訪母親的人不多,只有幾位稱得上朋友的熟客和街坊,包括歡叔和舊麵店的店東夫婦。多年不見的人終究沒來。
照顧母親期間,洗衣店不得不掛起「暫停營業」的告示。可是,世界的一切即使停擺,卻不會煞住圓形遞減的過程。母親不久就從內部開始枯萎,然後粉碎,最終隱沒於海水之中。
淼失去圓的包繞後,僅是一顆虛無的黑點。每隔一陣子,她會沉思,擦掉污垢似的黑點有何不何?句號也是一種圓滿?
人在脆弱的時候,難免會陷進漩渦,但總有些緣由,或是藉口,使人不惜竭盡力氣,也要游離漩渦的中心。推動淼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母親的囑咐——順利畢業。
畢業禮上,大夥同學湊在一起討論各自的去向。淼身旁的同學雀躍地說:「我收到H銀行的錄用通知!你們有收到嗎?」
另一側的女同學和應道:「恭喜,那我就有個伴!」他們在淼的面前舉手擊過掌後,才轉向她問:「你呢?」
「我沒有申請。」淼冷靜地回答。
「你是在等教育文憑的收生結果?」
淼未開口,女同學就搭腔:「不錯啊,鐵飯碗!」
「我也沒有報名。」淼答。
「你該不會給教授騙去做研究吧?」
女同學看起來一副知情的樣子,又替淼說:「動動腦都知道那是死路一條!」他們自顧自地大笑起來,繼續討論H銀行的環境怎樣舒適、待遇多麼優厚,將淼排出了對話之外。
***
當人人準備出去闖練,澹泊的淼,往往在他人眼中是一種茫然和脫序。
其實,她惦著一件未竟之事。以她為中心的圓形,雖然被掏空了內在,卻還有整全的邊界——洗衣店。為了填補空心的圓形,她決定繼續打理店鋪。母親以前怎樣做,她就怎樣做。況且,店裡的一切擺設都帶有母親的氣息。唯有忠實地保留這一部分,記憶才會有所憑藉。她亟需某種真實感來服膺生死之間不可及的距離。
她要學懂的不只是經營這盤生意,還有模仿母親日復日的例行習慣,將時間軸由直線捏成圓環;如此一來,悲悼的日子就沒有那麼漫長和難過,因為規律總有令人心安的效用。
後來,為了處理更多訂單,淼甚至開始通宵營業,夜晚洗衣,翌日交付。既然生活已經無所謂日夜之分,她索性棲身於洗衣店。反正她獨自在家,閒著沒事的話,失恃的心緒就會發酵。那不是哭出來、抹乾眼淚就能解決的事。
***
星期一的晨光墨中有藍,趨近於水族館的背景色,很快就褪得愈來愈淺。老區的街巷依然蒼白,靜悄悄的。淼趁人們出門之前還有時間,趕快落下店鋪的捲閘,張貼「馬上回來」的告示,梳洗完再回來。
怎料到當淼回到店鋪,整天最繁忙的時間卻提早開始——幾位客人排起隊來。她匆匆打了一個照面,連帶道聲「不好意思」,就把鐵閘捲起來。
排在隊頭的女人一直作狀歎氣,不悅地問:「你搞定了沒?」
換著母親以前面對頤指氣使的客人,她定必以同等的語氣回敬。淼早已練就憋住憤懣的技藝。與其吵吵嚷嚷,不如留住力氣幹活反倒更實際。更何況多一位客人,就是多一宗生意。她理解客人們都得趕著上班,於是就一邊秤重量,一邊寫單據,差點就忙得騰不出手腳收錢。女人翻了白眼,搶過單據就氣沖沖地走了。
「不用急,你慢慢來。」終於輪到隊末的最後一位客人。男人身穿西裝,看起來像是一般的上班族,但都已經九時多了,卻沒有急於上班的意思,還說自己不趕時間。他望進店內,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天就只有你一人嗎?」
淼沒說話,只是擠出一抹帶歉意的淺笑,再收拾堆積在檯面的單據和紙鈔。
男人瞥到淼眼晴泛起了紅絲,而且眼圈有些暗啞,便問:「早上那麼忙,你還好嗎?」
淼訝異於這些「好與不好」之類的問題,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人詢問過她。加上,在誠實與客套之間,她很難想出一個妥當的回答。所以她直截了當地問:「請問你磅洗還是乾洗?」
「這袋磅洗,西裝就要乾洗。可以分別開單嗎?」
「沒問題。」淼在寫單據的時候,回想起自己剛才好像有點無禮。她指住男人身上的西裝外套,皺巴巴的:「西裝是要直挺挺的才好看。」
男人猶豫了一會,摸摸胸前的口袋。他想,難道被認出來嗎?
淼見男人沒有答話,便接住說:「磅洗是四十五元,乾洗就算你九十。趕的話,明早就有。」
「不好意思,我沒帶零錢。」男人翻開錢包,掏出一張五百元鈔票,問:「這可以嗎?」
「可以,等我一會。」淼心裡計算要找續的總數,但是腦袋一片迷糊——45、90、500 減80……那些數字符號忽然變得不是她能自然運用的東西。
淼嘗試掩飾懵然的神情,只是遲疑地撥數櫃裡的紙鈔和硬幣,聲線漸渺:「找你405。」
男人見狀,就用手機重新計算答案,幫忙糾正道:「應該是365。」
只不過一道小學程度也說不上的算式題,這種失誤,多少還是令人尷尬。淼心虛地漲紅了臉。她旋即找續給男人,說聲謝謝,然後攥起幾袋污衣就往店裡走。
男人半蹲俯身,端詳店門外的舊式磅秤,順勢拍了幾張照,又掏出了小本子抄寫甚麼。
翌日早上,他在店外徘徊了一會。客人們開始排起隊來,他本來排在隊末,忽然又走開。再次回來時,手上提著某名店的咖啡和牛角包,送給淼時還暖暖的。他囁嚅地說:「給你充電。」
淼說:「你不用這樣做。」母親曾經叮囑她不要胡亂接受陌生人的好意。男人聳聳肩,笑了。
「至少要喝點咖啡吧。」他的意思更像是說:「你看起來太累。」
「謝謝你。但我不餓,你自己吃吧。」
「空腹喝咖啡對胃不好。」他堅持將牛角包掰開一半,遞給了淼。他的眼神溢出誠懇:「就吃一些墊墊胃,好嗎?」
短暫的沉默過後,淼輕輕掃掉櫃檯上的麵包屑,迴避了他的目光。她吸了一口氣,答應了聲「好」。聲音比掉在地上的棉絮還要輕。
直至淼咬過一口,男人臉上綻出滿意的笑靨。一切太好了,好得讓淼感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愧疚,隨住麵包的酥油香在她嘴裡散開來。
「那間牛排館快要結業了。」男人試圖打開話題。
淼嚥下了麵包才答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去過。」
「老區重建嘛,小店根本沒有其他辦法生存下去。」
「是嗎?」淼意識到男人原也是個外來人,便沒有質問,衰亡是鐵定的命運嗎?
男人頓時不知道如何接話,索性進入正題:「洗衣店有甚麼安排嗎?」
「甚麼安排?」她重複了一遍,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就煞有介事地搪塞道:「就這樣。我沒有其他打算。」
「拿筆補償金,不就可以搬店,或者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嗎?」他猶豫了一下:「外邊的世界很大,比起留在這裡,也許對你好一點。」
之於結業的討論,淼覺得很熟悉,只是切換角色罷了。她沒作聲,不明白那種模稜兩可的建議,如何能讓她好起來,也有可能,她已經丟失了經歷任何改變的慾望。
男人站在櫃檯對面,目光掠過淼蒼白的臉,神情沉靜得像個水窪一樣。如果他堅執靠近一步,就會踩進水裡。漣漪般的騷動,將會是彼此都不能預料的後果。可是,他心頭一熱,說:「別把自己困在一段過去。」
對於過去是怎樣的一回事,他們各自的理解,根本沒有任何重疊的地方。
男人從背包掏出了一份厚疊疊的合約文件,列明了補償金額、安置選項和搬遷限期。在正式切回公務員的身份之前,他倒以為自己果真成了洗衣店的熟客,或是老區街坊,以親近的口吻道:「我想,包括你媽媽,沒有人忍心看著你硬撐下去。」
母親怎樣看,連淼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卻講得堂而皇之。
「咇——咇——」洗衣機的提示聲宣告運行結束,劈破兩人之間的沉默。
從她木然的表情,男人大概推斷到行動計劃再次落空。他於是循例說明情況,留下一疊文件和名片。
淼在他離開後扔掉檯面上的牛角包和咖啡,隨即繼續工作。
她按下洗衣機的啟動鍵。滾筒緩緩開始轉動,速度逐漸加快,聲音變得更利落。總有那麼多人,把運轉的聲音當作噪音。然而,如此固定的頻率卻能在她的耳窩裡共鳴出韌性。
當她偎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聆聽著沉穩而透明的聲音。不料一瞇起雙眼,視線就斷了。
半夜醒來時,四周的燈光慘白得刺眼。原來,牆壁上的燈管一直守著洗衣店。當淼打算站起來時,下肢有點發麻,她揉一揉大腿,發現手掌心又再浮出指甲的刻痕。
休息片刻,淼走到洗衣機前。圓形的門映出一個陌生的倒影,彷彿黑洞扭曲了另一個自己。燈光在臉頰上拖出陰影,削尖了下頷。沾汗的背心緊黏著身體,拓印出肋骨的分明線條。還有枝椏般清瘦的胳臂。鏡像儼如一張母親的X光片。
淼頓了頓才拉開門。突然間,有股衝動湧上心頭——將自己關進黑洞。就像那個熟悉的夢境一樣。
她小時候試過貪玩鑽進洗衣槽。門一關上,就不能從內部開啟。她猛力敲打玻璃,後來改用腳踢,砰砰啪啪,聲音愈來愈急促,直至母親發現了她。她們隔著圓形玻璃互相呼喊,可是聲音完全被隔斷了。母親連忙打開門,一把拽她出來,還賞了她一記耳光。
回憶的痛感很真實。
她繼續把濕淋淋的衣服簇擁成一坨,扔進另一部烘衣機的滾筒裡。
在機器結束運轉之前,淼無法計算,自己還能在圓形的邊界內留駐多久。
***
那個男人再沒有出現在老區。取而代之是更多的公職人員。他們來自水務、地政、消防、屋宇,甚至是稅務部門,隔兩三天就要視察老區僅存的幾間店鋪。每次檢查都比驗屍還要仔細。淼無可奈可,只好配合那些「循例」的突擊巡查,務求通過他們百般刁難。
一天,有郵差從店外嚷:「58 號,掛號郵件。請問李桂梅在嗎?」淼一聽見收信人竟然是母親,馬上就簽收了。
淼打開信封。那是一張罰單。
「署方人員視察上址時,發現你在未事先獲得本署批准的情況下,不合法佔用未批租土地。由於你持續再犯,當局現處罰款八萬元。請於本信發出的一星期內,停止不合法佔用有關土地。否則,當局有權飭令停業,充公該土地上的財產,並將該土地上的任何人驅逐。」
老區冷清,洗衣店的生意已經沒賺到什麼錢。加上,母親遺下的存款逐漸開到荼蘼。她想到要借要賒,也很難掏得出一些閒錢,更遑論是八萬大元。
罰單下還有粗體紅字警告:「其後每次被裁定犯上述罪行,最高刑罰為五十萬元及監禁六個月。」讀到監禁兩字,淼失聲大笑,笑聲響徹了整條空蕩的小巷。
再老套也好,齪齷的伎倆始終還是管用。
饒是如此,她從櫃檯抽出那份合約文件。一簽署好就打電話給男人的辦公室,輕淡丟了一句:「今日休息一天,讓你親自來取件。」
這是母親亡故以來,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決定休店。
男人很快赴約來到老區。他疑惑,明明沒有下雨,怎麼街道都是濕漉漉的?當他走近洗衣店時,地上的水流愈來愈急湍,泛著白泡。強烈的香精氣味撲鼻而來,薰得他嗆了一口氣。
原本放在外面的舊磅秤,連同木櫃檯都倒在店內。洗衣機運轉著,渾圓的槽口不斷吐出白沬。泡沫和水混在一起,川流不息般湧出來。
店內一片亂糟糟,嚇得男人愣住了。他踏進洗衣店,任由水肆意淹過他的皮鞋,襪子和褲管都泡在白沫中。他匆匆按下幾台洗衣機的停止鍵,才止住了水聲。
在其中一台洗衣機上,磁石壓住已簽好的文件,但被濺得濕淋淋。男人小心地把文件放進公文袋中,然後涉水走出店外。一不留神,踩到一些東西——有些紙屑黏住了他的鞋底。原來是一張罰單,浸得稀爛,連字跡和圖案都快要化開。
男人不想弄髒雙手,於是在店外的台階上蹭蹭鞋底,試圖清除異物。素白的紙屑徐徐浮出水面,好像一片片凋落的梅,終也隨濁水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