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 或有雨

小說 | by  楊在 | 2025-05-16


阿海聽到「佔領中環正式啟動」的時候,巴士正在海底隧道中,從港島穿越到九龍。


巴士電視上的聲音就像被隧道推開的海水,越來越遠。


「所以,」阿木迎著晨風點燃一支煙,「你的夢是什麼顏色?」

「下雨了。」

「我本來以為會比較好一點。」

阿木手上的煙已經燃盡大半。

「誰說不是呢。」


阿海看著阿木將捻熄的煙頭從五樓陽台隨手扔到沙咀道。


「港督總要出來回應了吧。都已經第十天了。」

「前天又發生了爆炸,聽說被炸的是鄉議局主席的座駕。」

「這都已經第三次了。」

「說是親中黨派的人,暗地裏跟中國潛伏在香港的人合作。就是要讓香港更亂一些。」

「這種沒根據的話還是不要亂說。」

「誰說的。當年六七暴動不就是事實嗎。之前做過,現在再這樣做不也很正常。」

「我看這事還是要英王出面平息才行。」

「這種事情也不歸英王管吧。主要還是看首相,不過他現在都在忙著英國的爛攤子,可沒有精力理我們這裏的事情。最多就是交代港督一句,要他自己把這件事情處理好。」

「誰知道呢。現在是英王還是英國首相管,有什麼區別嗎,不都是亂成一鍋粥。」


「照我說,香港直接回歸中國就挺好的。之前索羅斯攻擊亞洲市場,已經回歸的澳門不就是靠著中國的幫助才躲過一劫,就那麼個巴掌大的地方,還成為了亞洲四小龍之一。我們香港反倒被索羅斯給狙擊得一敗塗地,英國那邊也只是袖手旁觀。大家靠著所謂的獅子山精神好不容易讓香港恢復了一些元氣,後來英國一脫歐,我們的經濟又跌到了谷底,起起伏伏的,沒完沒了。你們看澳門那邊,回歸之後,中國又是送遊客,又是連高鐵,連股市都可以互通,澳門人現在天天吃的都是魚翅撈飯。說實話,跟著這些英國佬就是沒有盼頭,早散夥,我在死之前還能有機會享受一下好日子。要是在古代,我還恨不得開城門歡迎他們呢。對了,還有,聽說澳門已經廢除了同性婚姻。這樣才對嘛。結婚自古以來就應該是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才對。男人和男人結婚,女人和女人結婚,這算是什麼事。香港現在居然還容許這樣的事情,法律上還承認同性婚姻,簡直就是教壞小孩嘛。唉,像這樣亂七八糟的事情真的是說不完。」


阿海走進茶餐廳時,站在收銀處的中年婦女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


「老規矩?」

阿海點點頭。

「雲吞鯪魚球牛腩細蓉。」她朝麵檔說。

「這麼多天沒有來,去佔中了?」

還沒等阿海回答,她又指示麵檔多加兩粒鮮蝦雲吞,似乎是給他的獎勵。


阿海看著老闆娘意有所指的笑容,默默穿過嘈雜的人群,找了角落裏一個靠牆的空位。


夏愨道的夜晚漸漸退去了人潮,馬路與街道依舊井然有序列著帳篷,有人離去,有人在不遠處遊蕩,有人已經入睡。密密麻麻的貼紙支撐起連儂牆單薄的身軀。風吹起掛在天橋下的巨大標語,白布黑字,街燈或明或暗,那些從成千上萬張嘴裏呼吼出數百萬次的詞句,在夜色中一片漆黑。


噓,可憐人的夢,你不要打擾。沉默是今晚的夏愨道。


「所以你看到了什麼?」有一個聲音這樣詢問。

「我應該看到什麼?」阿海問。

「有人說這裏遍地黃金。」還是那個聲音。

「我只關心這裏的天氣。」

「所以你看到了什麼?」那個聲音繼續問。

「所以我應該看到什麼呢?月亮?口罩?還是對面那家還開著燈的7-11?」


阿木沒有說話。第一輪催淚彈升騰起的濃煙灼傷了他的喉嚨,那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他將擰乾的白色毛巾摺疊好後又打開重新摺疊,如此重複。


阿海的小說給阿木一種浮潛後的窒息感,一如他的名字。


此刻阿海就坐在對面。五層樓不算高,他們仍然可以從打開的沿街窗戶聽到馬路上的車流。這裏一切如常,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也都沒有發生過。


「果陀回來了嗎?」阿木問。

「等待的是果陀。出走的是娜拉。」阿海說。

「所以教授給了答案?」

「你見過缺席率高達九成半的課堂嗎?」

「那她肯定沉默了。」

「總不能振臂高呼吧。」


午後,突然下起了雨。阿木已經去做兼職。阿海匆忙收起窗外的衣服。兩條黑色內褲,一件紅色襯衫,一條黑色闊腳褲。這樣的組合讓阿海一時之間陷入了沉思。


阿海不久前在車公廟裏求簽,得到的是92簽。「人生何在逞英豪,天理人情只要公;天眼恢恢疏不漏,定然做福福來縱。」中簽,與年初鄉議局主席替香港祈求到的簽文一樣。


他來到匯豐總行大廈,找了個角落裏的台階坐下。98年索羅斯狙擊香港,英國政府在堅持了一個星期後宣佈放棄對香港的支援,香港金融市場一片哀鴻遍野,那個賜予他「海」這個名字,又讓他的一生與海毫無關聯的男人,正是從對面的天台一躍而下。


那年的夏秋特別漫長,漫長到讓人以為時間已經遺忘了這座悲情籠罩的城市。英國政府和皇室徹底放棄了他們在亞洲惟一的英聯邦領土,將近十年內,「香港」與「HONG KONG」不再見諸於英國官方中。


「你下定決心了?」

阿海沒有看說話的人。

「你很有可能會被斷網。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吧。」還是那個沙啞的煙嗓。

「那些人會用盡辦法阻止和騷擾你。甚至會要了你的命。我不明白,你非要這樣做的理由是什麼?」

阿海看了眼坐在旁邊的老人。

「我沒有這樣做的理由。」

「但我有這樣做的自由。」

他補充。

「還是那一套。言論自由,集會自由。」老人歎息,「就是自由讓你們變得這麼膽大。」

「都安排好了?」阿海沒有在意老人的話。

「安排好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仔細考慮一下。」老人加重了「仔細」兩個字的音。

「你真的有可能會被斷網的。」老人強調。

「你能確保我可以順利進到會場?」阿海問。

「都已經安排下去了。前一天傍晚就會有人在外面佔位,估計到時候會有不少英方的人也去提早佔位,但保證讓你進去倒不是難事。」



阿海一早對與妻子的婚姻危機有所預感,尤其是在分居後的生活都多多少少地陷入了某種困境的情況下。


那段時間,他阿海總是毫無理由地看著窗外,不管是晦色蔽日還是陰風淒雨,總想著在眼前的景象中尋找到些東西。可當真的要去尋找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到底應該尋找些什麼。


阿海從妻子偶爾打來的電話裏,可以聽出來她的情況大抵也是如此,或許會稍微好一些。


幸而28歲的兒子和23歲的女兒都已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們的狀態不至於會對孩子們的人生產生什麼影響了。


妻子通過腦芯傳來的離婚協議也極簡單,結婚前已經屬於經濟各自獨立的狀態,結婚後也是如此,離婚就只是走個法律上結束夫妻關係的流程而已。


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做過無數次,雖然是第一次為自己做,可畢竟本就是駕輕就熟的事情,簡單看了下文件後就可以確認無誤,花了一秒蓋下電子印,當天晚上就傳回去。


他之後喝了一杯一直認為難以下咽卻備受推崇的山崎威士忌。不久前一位到訪的好友相送,推辭了一番還是被他留在了玄關邊的架子上。那杯酒沒有加冰,他一口喝完後就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下午的電話鈴聲將他吵醒。


「喂喂喂,是阿海嗎?」電話另一頭傳來焦急的熟悉聲音,聲音不大,只是語速偏快了些,可以感受到事出突然的慌張之情。


「是的,我是。」阿海無精打采地回答。眼睛還無法適應突然闖入的光線,雖然午後的陽光並不強烈,他還是花了點時間才讓自己不再一直眨眼,思緒也勉強變得清晰起來。


他瞭解合作多年的陳田,如果不是遇上十萬火急的事情,絕不會這樣失態。可他始終無法提起精神,去思考到底發生什麼與他相關的事情,導致對方如此著急尋找自己。


「案子敗了,我們的那個案子敗了。」陳田好像深怕阿海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似的,一再強調著,「我最後介紹給你的那個案子,油麻地地下電幻場的那個,剛剛宣判了,敗了。」


阿海記得那個案子,其實從陳田一開口說出「敗了」這兩個字的時候,他就已經知道是指那個案子了,畢竟沒有人比他更瞭解自己「輔導」過的案子。


「好的,我知道了。」阿海無精打采。


政府嚴厲打擊可以接入腦芯介面致幻的迷幻毒芯已經不是一兩年的事了。員警在突擊行動中,從那家地下毒場裏搜查出來的又都是些新興的幻芯,感官刺激與危險性成正比,一旦接入腦芯,無異於是在腦中放養了一條患有狂犬病的惡狗。這樣的東西,放在過往,如果被搜出來,哪怕只是一片,也幾乎就是死刑。好在社會變得文明了,死刑被廢除了。


當初如果不是主理那個地下毒場的話事人透過作為中間人的陳田,許諾阿海無論官司輸贏,輔導費都會一分不差地按時支付,而且還是一筆讓人確確實實無法拒絕的金額,他也不至於在明知基本沒有勝算的情況下,還是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接下了委託。


「後續的事務就麻煩你繼續跟進。」阿海補充道。

「好的。」電話裏靜止了大半分鐘後才又傳來陳田那聽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的模糊聲音。

「只是......」陳田這種欲言又止的行為一點也不是他的風格。

「是遇到了什麼困難嗎?」阿海勉強提起點精神來應付。


如果是關於案子的,阿海認為自己也已經無能為力,上訴是必然的走向,可他已經實在無法繼續參與更多了。他想著當陳田再次提出要求時應該如何拒絕,以一種無法拒絕他的拒絕的語氣和言語。


窗外很快就沒了陽光,說是下午已經不准確。五年前兒子剛結婚後買的沙發已經開始會往下塌,新的東西就是不及舊的,換上這個所謂的真皮沙發前,阿海和妻子用的都是結婚時買的那個布沙發,多年來挑不出半點毛病,可還是因為兒媳和女兒的一句「過時了」就給扔掉。


「結果已經出來了。」陳田壓低聲音。

「這麼快就出來了?」阿海精神一振。

「是的。你說要儘快,就拜託了對方,也多花了點錢,這才比原本說的還要早了幾天。」陳田的聲音更低了。

「花錢不是問題。這個不要緊。結果怎麼樣?」阿海突然感覺異常口渴。

「具體的最好是能夠見面說,還是當面把材料給你看一下比較好。」阿海可以透過陳田的聲音想像到他在電話那頭緊皺著的眉頭,「你大概什麼時候會有空呢?」還有盡力調整呼吸的樣子。

「晚上和明天都可以,具體要看是在什麼地方見面。」阿海思索一番後回答。約定時間和地點是最麻煩的事情之一,需要協調和遷就,還涉及儀禮和各式各樣的選擇,幸而只是兩個人的見面,複雜程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那明天下午可以嗎?就還是約在九龍灣?離我們都近。下午大概兩點這樣。不知道方便嗎?」陳田想了想,「晚上是孫子的生日,一會兒打完電話就要去吃飯,吵著鬧著要去九龍城那裏吃泰國菜。」

「好的,那就明天下午兩點在九龍灣見面。」

「有什麼需要我帶過去的嗎?」阿海問。


如果是跟油麻地案子有關的話,大概是沒有什麼東西要帶去,既沒有什麼需要歸還的,也沒有什麼可以提供了。其他工作就不太肯定,手上還有三五個還沒結案或者即將結案的,雖說也都已經「輔導」妥當,可難免不會又突然冒出些什麼特別的需求。


「不需要。我會把東西都準備好。然後就是談談話而已。就我們的見面來說,你不需要帶任何東西。」陳田連忙說,語氣極其平靜,如釋重負。


電話掛斷後,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沉默的暮色像一片煙霾席捲整個大地。

窗外隱隱約約閃著燈光,紅色的和黃色的交織在一起。日間裏呼嘯的風停了,前一天就開始下起來的雨也小了下來,不用擔心推開窗戶就會灑進來。


阿海順著昏暗的光線走到廚房的冰箱裏倒了杯水,又切了兩片檸檬,往杯裏擠了汁,攪拌喝下。水的冰和檸檬的酸讓整個人都精神了些,便又從冰箱裏搗鼓出少量剩菜,還有前一天上午就拿出來解凍卻一直未有烹調的雞胸肉,稍微處理一下後,倒入玻璃碗中,拌上橄欖油就算完成了。


晚間新聞甚是無趣,離境的颱風,丟失的警員配槍,居高不下的通脹,迭代不斷的科技產品,全港各區空氣污染指數再次全部破紀錄......盡是些每日都在發生的瑣事,在不同的電視台裏重複播放,倒不如街邊拐角威爾遜家的貓又生了一窩小崽令人感興趣。


十五年前被兒子從街角領回家中照顧的家寶已經離開數年,更早之前就搬出去的兒子和女兒自是已經不再有任何的傷感與不安,阿海和此刻開始只能稱為前妻的艾絲特更是連它在家中生活過的痕跡都已無法找尋出來。


以及,「繼尖沙咀道路全部恢復通行後,銅鑼灣所有道路也已經在今日完成清場,全面恢復通車通行。」


阿海聽到這則新聞後擰了下眉頭。


港督喬治爵士在上個星期發表公開講話,同意由立法局舉行聽證會,也承諾會親自出席聽證會。


佔中民眾之間開始出現兩極的意見。有人認為可以退讓,答應政府提出的退出尖沙咀和銅鑼灣佔領區的條件,只保留中環大本營作為抗爭前線。也有人認為應該繼續留守各地佔領區,甚至繼續遍地開花,向政府施加壓力。雙方拉扯了一段時間,從現實到網上,罵戰和紛爭幾乎從未停止過。


現在看來,最終顯然是前者佔據了話語權。


阿海回頭,望著除了沙發和電視外便空蕩蕩的客廳,突然想起大半個月前從藝廊那裏訂購的畫作還沒送到,便致電詢問了藝廊負責人。


他習慣想到的事情就即刻做,不然容易忘記,況且時間也不算晚,剛剛過七點,這時候的年輕人要麼在吃晚飯,要麼就是準備吃晚飯,總不至於是準備睡覺或者已經睡著了,畢竟還只是星期一。


「不好意思,阿海先生。」電話那頭響起溫柔的聲音。


是個年輕女子,穿著白色短袖連衣裙,一頭微卷短髮,淺粉色口紅。這是阿海上一次見她時候的樣子。在位於金鐘的藝廊裏接過她新印的黑色名片離開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過面了。


「畫作還在福岡先生那裏,他不久前出了意外,正在醫院中,還未來得及在您看中的那幅畫作上題字。」鈴木佳子小心翼翼地說道。她的電話那頭隱隱約約傳來些輕微的腳步聲和交談聲,阿海猜測應該是在藝廊裏接待客人。


「福岡先生還好嗎?」阿海禮貌性地問了句。福岡小優是個剛畢業的年輕藝術家,介紹上說本科畢業於東京藝術大學,碩博士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目前在香港大學藝術系任講師,擅長以線條和顏色敘事。


阿海看上的是一幅一米乘以一米的畫作,顏色紛雜,線條粗暴,幾無實質的美感可言。那是福岡小優為鈴木佳子藝廊裏的新秀藝術家展而特意創作的作品,展覽的主題是《恒久》,而福岡小優的畫作取名《消亡》,倒是像極了阿海那段時間的處境。


「上星期五聯絡福岡先生未婚妻的時候,說是已經有了意識,這兩天還未聯繫。哦,對了,是因為夜晚開車的時候翻進了水渠裏。路邊剛好有一根石柱,開車前沒有休息好,經過的時候沒看清楚,等想要避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打著方向盤掉進去的。」鈴木佳子壓低著聲音說,「但願沒有傷到大腦,很有才華的一個年輕人。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下一場活動本來應該是為他舉辦的個展。」


「不是有自動駕駛和安全接管嗎?」阿海脫口而出。


「據說是有幾筆網路付款被延生集團的系統判斷為異常交易,電子信用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被凍結,導致車子的自動駕駛和安全接管等服務到期後無法自動續費,也就無法啟用了。」鈴木佳子又恢復到小心翼翼的語氣。


鈴木佳子實際上並沒有比福岡小優大多少歲,雖然主理著有數十年歷史的地區知名藝廊,但跟福岡小優一樣,也只是剛從東京大學文學部畢業沒多久的年輕人而已。位於金鐘的藝廊是從她爺爺手上繼承過來的,繼承手續在阿海的事務所裏辦理。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上午,一老一少走進他的辦公室之後沒花多少時間就帶著滿意的笑容離開。


阿海一直都沒有見過福岡小優,展覽開幕那天福岡小優並沒有出現,而後的聯繫更是一直以鈴木佳子作為中間人進行,想來實際上是連他的聲音都沒有聽過。


「希望福岡先生一切安好。方便的話還請鈴木小姐幫我將心意帶給福岡先生。」


阿海不喜歡在晚上開車,做這一行見過最多的就是半夜開車失事的意外,各種各樣的原因都有,各種各樣的方式也都有。


「一定幫您轉告,阿海先生。」鈴木佳子略微提高了音量,她那裏的聲音也逐漸變得嘈雜起來,看起來是來人變多,「您的畫作一旦準備妥當,我就即刻聯繫您安排送過去。真的非常抱歉。」

「畫作的事情不用急。只是剛好想起來才順便問一下。請福岡先生也不用著急,待身體康復,一切無恙後再處理即可,本來就不是什麼非要爭分奪秒去處理的事情。」


阿海走到窗邊看著又開始轉大的雨。他毫無預兆地想像起暴雨下被淹沒的街道,還有在街道上漂浮的汽車,如果真遇到這樣的事情,不會游泳的自己應該是逃不了了。新聞裏不久前就報導過韓國的雨災,車子被困在隧道裏淹死的人有多少位已經記不清了,雖然不能將這種人命逝去的事情說成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但對於當下的他來說,確實並沒有造成多大的情感震動,只是反證出他那會被淹死在街道上的想法不是無端的囈語罷了。


「好的,阿海先生,非常感謝您。」鈴木佳子說。


「那就先這樣吧。今晚打擾您了,鈴木小姐。再見。」阿海說。豆大的雨點打在順手關上的窗戶,水珠順著玻璃緩緩流下連成串,街上的燈光變得模糊起來,影影綽綽,沒有一棟建築能夠被清楚辨認出來。

「好的。再見。」


鈴木佳子沒有即刻掛斷電話,於是阿海先把電話掛斷。


到達九龍灣的時間比預期要早。一夜不停的雨到了淩晨更是肆無忌憚,中午時候雖然停歇了一小段時間,午後卻又繼續氾濫起來,好在到阿海出門前又小了下去。


陳田在此之前並沒有來電說要取消見面,那麼約定便仍舊成立。阿海穿了身便服,將健身用的服裝放入淺色小背包中。與陳田會面後可以順道去一下健身房,天氣轉涼以後就一直沒有安排時間前去,後來又因著跟前妻離婚的事宜,身心皆無法提起相應的興趣或者產生需求,便斷了頗長一段時間。在家中雖也偶爾做些簡單的訓練,可始終比不上專業器材鍛煉出來的效果,能夠維持住身形已經實屬不易。


會面的地點不難找到,當阿海還是個剛畢業的法律系大學生,打著實習工的時候,就常常來到那一帶進行取證探訪,雖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但還是為後來的成長奠定了不錯的基礎,最起碼知道了善惡的真實面目,也懂得了人的無力,於是沒了那些無關緊要的操守與盲目的正義。


是的,阿海自知自己不是一個良善的人,也無意對任何人隱瞞如此的事實。事實上,也正因著這樣的緣由,兒子和女兒皆在錄取大學後就搬離了家中再未回去住過。而他也終究不諱言這樣的事實:我的人生大抵還要繼續過著如此的生活,和堅持著如此的信念,與是否回頭無關。


令人開心的是,那段時間藉著工作之便,他將那一帶的大街小巷都走了個遍,認識了些人,或多或少都成為了他往後處理那一帶委託的特殊情報來源,不少事情也都能夠輕而易舉地解決好,也得了些好聲譽。


另一個好處是,在迷宮似的街道裏走得熟了,自然就練成了識途的本領,任何地方只要將地圖看一眼記在腦中後,連開車的時候都不需要開導航,雖然算不上什麼特別了不起的本領,但卻是他為數不多的實實在在的自有特長之一。


「處理完這件事後我就不做了。」陳田喝了一口老闆娘剛端上來的清酒後說。清酒是老闆夫婦自家釀造的,每年都要回到日本兵庫縣的鄉下,用河川水和新收的稻米釀造,等來年再拿出來賣。兵庫縣灘五鄉是最有名的清酒產地,有著近700年的清酒釀造歷史,不但有被稱為「宮水」的優質硬水,還是「酒米之王」山田錦的產地,「白鶴」、「菊正宗」和「櫻正宗」等著名酒造就產自那裏。因此這家位於人跡罕至的街尾的居酒屋雖然每年都要閉門三個月,可開店之後則是常常一位難求。


阿海沒有感到驚訝,陳田已經七十二歲,雖然妻子已經離世,但是子孫滿堂,第四代不久後也要出生,而且衣食無憂,如果他要繼續做下去,自己反而會感到詫異。


「這個案子的事情,她也找過我,態度極其強硬,我從來都沒有見她發過這麼大的火。」陳田等阿海放下手中的檔案袋,定了神,繼續說,「當然,我的決定與她無關,是在此之前就已經深思熟慮過的事情。」


阿海知道陳田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的前妻。他也相信眼前這個白髮蒼蒼但是面色紅潤的老人的話,跟他相識的三十多年來,他從來都沒有對阿海說過一句謊話,即使是善意的也沒有。這也是阿海會自始至終都只選擇跟他合作,也只接受由他推薦的委託的原因。


「不能稱作是遺憾吧。」阿海沉思了良久後才開口,畢竟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最後一面了,實在不能說出任何不得體的話語,即使是在沒有喝酒的狀態下也要小心謹慎一些。


「是啊。到了這個年紀,該做的和想做的也都做過了,還做了不少,之後還能過上點真真正正像樣的生活,不能稱作是遺憾呢。」陳田又喝了杯酒,桌上點的兩道菜一口未動。


「剩下幾個委託的輔導費尾款,你就都留著吧,算是我送給你的退休禮物了。」阿海在心裏數算了一下,那是一筆不算多但也著實不少的金額。好在他不久前從事務所裏退出後,也收到了一筆大致相抵的補償。


「這個不用,往日裏都會從收到的佣金中留下一部分備著。而且,人老了,也沒有什麼需要用錢的地方了。」陳田擺擺手,喝完最後一口酒。


陳田打電話來詢問阿海是否聽說過油麻地案的時候,正值午飯時間,那段時間他已經在辦理退出事務所的交接手續,手頭上事務所的案子基本上都已經完成,一年多前就已經打算退出事務所,便沒有怎麼接需要太花心力的委託。剩下的都是些文書工作的事宜,事務所派來交接的瓊斯是個能幹的新人,三年前大學畢業後花了不到一年時間就考到了執業資格,此後就一直在阿海和另一位律師那裏擔任助理,交接也就沒有花費太大的精力。電話鈴聲響起後阿海向坐在對面的瓊斯致歉,在餐廳裏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接聽。


「圈子裏倒是有在傳,畢竟金額十分吸引,大概一個星期前開始,各種說法的都有,相互矛盾的也不少,所以也不確定真假。」阿海確定四周沒有人後壓低聲音回答。律師這個圈子裏每天都會流傳著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聞,只要沒有人拿出確鑿的證據之前,一切都只能是毫無根據的飯後談資而已。


「當事人找到了我。」陳田咳嗽了幾聲後說。阿海猜測他應該是在家中,否則也應該跟自己一樣壓低了聲音才是。


「當事人?」一對年輕男女從阿海身前經過時他側了個身,讓出足夠他們二人通過的空間,然後再回頭示意靜坐在座位上的瓊斯自行就餐,不用等他。他原本打算趁著午飯時間再多交代些事務。


「準確地說是那個場的話事人。」陳田的電話那頭傳來喝水的聲音,「抱歉,剛跟他們聊了大半個小時,喉嚨有些乾。」


「沒關係。」阿海沉思了一會後繼續說,「這件事我覺得還是不要參與進去為好。」


「是相當麻煩的事情吧?」陳田立即詢問道,他的聲音不再乾澀。


「具體的情況我並不知道。手頭上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相關資料。控罪和抗辯理由什麼的,這些方面我想你可能比我清楚,畢竟你剛剛和他們聊過。但是如果確有其事,而他們又已經找到了你,那麼我可以判斷為最近在我們圈子裏流傳的那些說法很大機會都是事實。那種數量的幻芯,已經不單單只是非法持有和銷售毒芯那麼簡單的事情了。那麼,不管出於何種理由,我想我們都不適合參與進去。」

「像往常一樣,只是提供可以逃生的『路線』建議也不行嗎?」陳田本能地壓低了聲音。

「我並不認為會有合適的『路線』存在。」阿海儘量不讓自己的拒絕聽起來帶有惡意。


餐廳裏的人開始多起來,周圍的公司陸陸續續都開始放午餐,他身後也開始喧鬧起來,不得不用手壓住耳朵,好讓自己能夠聽清陳田在電話裏的聲音。


「對方給我提供了一些資料,我覺得你或許可以先看一下。」陳田的聲音變得謹慎起來,顯然對方給出了令人難以拒絕的條件,而陳田也無意就這樣放棄掉機會。


阿海無法繼續拒絕陳田,那樣就顯得太不近人情,尤其是對這個合作多年的夥伴,於是約定了交收資料的時間後便掛斷電話。


吃完午餐後阿海去了一趟旺角,約了在那裏的事務所上班的史密斯。旺角離事發的油麻地極近,油尖旺區又一向都是龍蛇混雜的地方,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地緊密聯繫在一起,是獲取地下情報的不二之選。


招待阿海的是一個帥氣的小夥子,以跟進此前剛剛宣判的爭產案的名義在上海街的一家咖啡店裏見面。油麻地案子的不少內情傳聞最早就是從他那裏開始在圈子中暗暗流傳,他的資料來源不明,阿海也不好深究,只能在閒聊中以對此事頗感興趣的樣子從他那裏獲得了不少還未報導出來的資訊。在確認不會給自己帶來任何麻煩後,阿海同意了接受委託。


「你們的事情還是沒有好轉嗎?」陳田吐了幾口厚厚的煙。

「應該是好不了的。」阿海身子稍稍向後挨,語氣平淡。

「這件事我本來不應該多嘴。」陳田頓了頓,「可我畢竟長了你幾十歲,也合作了這麼多年,還是會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我也知道不用勸你,都不是年輕人了。」


阿海點點頭,看著煙霧在陳田嘴邊升起而後消失,也看著他那張蒼老瘦削的臉,這才意識到原來一眨眼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對了。你昨晚突然打電話讓我查的事情也有結果了。」陳田在桌邊捻熄煙頭,輕輕拍拍手。

「怎麼樣?」

「不久前確實有個叫福岡小優的男子到過私家的法國醫院就診,只不過就診紀錄裏填的不是車禍受傷,而是槍傷,橡膠子彈。」

「頭部中槍。」陳田強調。

「時間呢?」阿海面無表情,「對得上?」

「確實是防暴員警在尖沙咀清場那天深夜入院的。」陳田低頭湊近阿海耳邊。

阿海沒有說話。


鈴木佳子說的住院理由實在無法讓人信服,不論這是她自己編造的,還是福岡小優那邊提供的說法。阿海實在沒有理由不去懷疑。


分開前,陳田說他要搬回大埔住,帶著家中養的那只老狗,那裏的老房子不久前趁著被暴雨淹了又重建好,還有塊地,荒了幾十年,他想試著翻翻,看能不能再種出點什麼來。


「最好是紅薯。」陳田像個孩子似地笑起來,「烤著最好吃。」

「方便的話寄一些給我。」阿海也由衷地笑起來。


那就是阿海最後一次看見和聽見陳田的聲音了。再收到關於他的消息已經是他去世兩年後,至於那塊地裏是否種出過紅薯或者其他的什麼,他至今仍然一無所知。


阿海的妻子——現在只能夠稱為前妻了——艾絲特畢業於劍橋大學,如今在一所專供英國子弟入讀的貴族學校裏任職。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工作至今,兢兢業業地教書育人,堪稱教育界的模範,可惜一直都沒有獲得過多少與之相匹配的榮譽。


艾絲特也不在意,倒是感到樂得自在一些。


阿海與她初次見面是在一次夜跑途中,臨近畢業,阿海總有各種各樣的焦慮圍繞著,於是嘗試起了夜跑,平日裏就在大學的操場,假期就到校外的公園。


那段時間有不少夜跑的人,大多數都是他們學校的。初次見面的時候,艾絲特說夜跑是為了鍛煉,之後說是放鬆心情和壓力,再之後則是打發時間,每次她都會有新的理由。阿海也沒有在意,反正就是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擁有跟她希伯來名字涵義一樣,星星般湖藍色雙眼的女生。


二人大學畢業後,艾絲特就跟著阿海到了香港,大兒子在第二年就出世了,五年後是二女兒,也是他們的最後一個孩子。阿海並不懂得照顧孩子,即使是到了現在也是如此,因此兩個孩子的成長幾乎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這也是他總是毫不在意他們兩個人對母親明目張膽的偏愛的原因。


除了給身為母親的艾絲特每日所需的費用外,阿海在婚後幾乎從不參與任何家庭事務,孩子的奶粉尿布上學等事情一概由艾絲特毫無怨言地料理,日復一日,他們甚至從未為此爭吵過哪怕一次,她的溫柔彷彿是刻在骨子裏,也彷彿把丈夫和兒女三人都刻在了她的骨子裏,直到後來兒子和女兒都無可避免地離家而去。


艾絲特從來不過問阿海的工作,正如他從來也不去過問她的工作一般。唯獨惡氣的案子,她在飯桌上問了阿海一句「可以不接嗎」。阿海推測她是看了自己回家時放在沙發上的公文袋,因為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這件事。而後來她的話也證實了阿海的想法:「公文袋上隱隱約約顯著氣字。」


阿海沒有回答,繼續喝著她最拿手的鮮魚湯,食材是下午跟陳田一起在河裏釣上來的鮮鯽魚。


「那種事情不是我們可以插手處理的。不是嗎?」艾絲特繼續不依不饒。這一點也不像平日裏的她,阿海將之歸咎於外國人,尤其是英國人,對香港社會正在發生的巨大變動的焦慮與不安。


可惜的是,阿海暫時還無法回應艾絲特的願望,事務已經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中,此刻煞停既改變不了已經開始的走向,對於任何一個身處於這件事情當中的人也都沒有好的結果。


艾絲特見阿海依舊沒有反應,只能悻悻地吃下幾口米飯後離開餐桌,這是她一直以來向丈夫宣洩自己不滿的唯一方式。


一星期後,艾絲特發來了分居的短信,約定了回來收拾東西的時間,「想要先帶走一些必要的物品。」艾絲特在短信裏寫到。


阿海望了一眼昏暗的房子,裏面屬於艾絲特的東西多於他的,心生一念,不如讓艾絲特繼續住在這裏,他則搬到荃灣的住所。但又轉念一想,荃灣的住所艾絲特並不知情,全是自己靠著跟陳田合作賺的錢私下買的。而且,曾經與他在那裏同住的人,如今也已經離開了這片土地,流亡到了異鄉,那個住所,剩下的也只是一片灰暗的塵光。


「這是福岡先生的未婚妻讓我轉交給您的。」


阿海從鈴木佳子手上接過一個淺藍色的長方形信封,信封正面畫著一片淡藍色的海,除此之外就什麼也沒有,連署名也不見。


「福岡先生臨終前口述,由未婚妻千代小姐代寫。」鈴木佳子如釋重負般喝了口圓玻璃杯中的水。

「真是可惜。」阿海看著信封歎氣,「有才華的人都這樣不幸嗎?」他又脫口而出。

「事情倒也不是這麼說。」鈴木佳子微笑著,「單論才華的話,福岡先生自然是優秀的,也是個前途無限的明日之星。但像他這樣的年輕藝術家並不屬於少數,然而遇到他這樣意外的倒是少之又少。所以可以稱得上可惜,但絕不至於像您所說的那樣,有才華的人都這樣不幸。」


阿海思考了一陣仍然無法找到自認為極恰當的說辭,只好隨口說道:「我只是覺得像福岡先生這樣的人應該再在世上多留下些優秀的作品。」


「其他認識福岡先生的人也都這麼說過。畢竟確實是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鈴木佳子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深深的惋惜,「福岡先生去世前為您的畫題好了字,只是裝裱的話已經無法完成了,就看您的意思,需要怎樣裝裱呢?」


「這些就交由鈴木小姐你幫忙決定吧。也不著急。」阿海回答。那幅畫本是要送給艾絲特做結婚周年紀念的禮物,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那我就按照您往常的風格來安排了,不知道可以嗎?」鈴木佳子依舊保持著善解人意的微笑。


「再好不過了。」


阿海從銅鑼灣的酒吧回到將軍澳住所時,已經是淩晨兩點,他每次這個時間回家,艾絲特總要暗暗地罵上兩句。那時候兩個孩子還小,吵不得他們,艾絲特的睡眠又一直都淺,雖然都不是有意,但確實給家裏人的生活帶來了不少麻煩。


可偏偏又都是無法拒絕的酒局,委託人的邀約,合夥人的邀約,公開的邀約和不能公開的邀約,一個接著一個,高峰的時候一晚上跑兩三場,一星期跑四五晚也是常有的事情。


艾絲特也不罵別的,就罵喝酒晚了還回家,也不是要趕他走的意思,就是要罵上一句。孩子被吵醒的時候罵得最凶,一邊收拾沙發一邊罵,他有個習慣,喝醉了總愛吐在沙發上,其他的地方都不吐。


分居短信發出沒多久,艾絲特就按照約定回到將軍澳家裏把東西搬走,時間正是他們定好的下午五點。她穿著一身素灰長裙,阿海看見她從停在門口的車下來時,原以為她會自己開門進來,便到廚房中繼續準備晚餐,剛切完半個番茄就聽到了門外的鈴聲,只好放下刀,擦了手,快步走到門邊。


「沒帶鑰匙?」阿海開門後看著她問道。她帶了個IKEA的藍色大塑膠袋。

「不知道你有沒有在家,不方便自己開門進來。」艾絲特隨手將她的那把鑰匙放在玄關旁的竹編收納籃裏。

「約定過的時間肯定在。這一點你還是應該繼續對我有信心。」阿海看著她換完鞋子走進客廳,將藍色塑膠袋放在地上。


艾絲特環顧一周房間四處,從客廳到陽台再到擺著各種食材的廚房,最後是尚未成為前夫的阿海。


「在做晚飯?」艾絲特疑惑地問。

「想著可以跟你一起吃一點。」


阿海也意識到,以晚餐的時間來說確實略顯得有點早,可當初在電話裏也沒有問她是否有空共進晚餐,只能趁著她收拾東西的這個空檔裏安排起來。


事實上,靠著數十年來努力積攢的「輔導費」,阿海不但購買了荃灣的豪宅,他的意識也早已完全上傳到延生集團保險庫的私人伺服器中,現在的軀體只不過是用來活動和待人接物,以及隱藏住自己永生的秘密。只要他想要,號稱在生命領域無所不能的延生集團隨時都可以為自己再列印出一副一模一樣甚至更好的軀體出來。因此,他並不需要進食,之所以仍舊保持著飲食的習慣,僅僅是出於保持住生而為人的口腹之欲而已。


而且也不是些什麼特別的菜,一道炸豬排,一道烤牛舌,外加一條蒸鯖魚。都是些簡單的菜品,看起來稍貴些的是一瓶福壽,來自於兵庫縣灘五鄉之一東灘區的名產清酒,當然,它更吸引阿海的則是曾經出現在諾貝爾獎官方活動中的歷史。飯後水果則是預備了靜岡縣的麝香哈密瓜。晚餐大致就是這樣,再複雜的就超出了他的能力,就算做得出來也未必入得了口。


艾絲特不同,從就讀英國的女子高中開始就已經會煮各式各樣的料理,後來還學了韓國料理和中國菜,最拿手的是酸菜魚。孩子們也喜歡吃酸菜魚,兒子女兒和孫女外孫,無一例外。艾絲特還喜歡調酒,雖然身份是老師,可是在劍橋大學讀書時就考了調酒師執照,比考駕駛執照來得輕鬆,知道的人不多,除了阿海,大概就只有幾個假日裏會跟她一起去喝酒的同事。雖然算不上什麼大秘密,也不至於對工作產生什麼影響,可還是小心翼翼地不讓人知道。


「我就不吃了。」艾絲特搖搖頭。

「有約?」阿海隱藏著自己的失望之情。

「沒有。就是還有些事情要處理,拿完東西就要走。」艾絲特一邊進去洗手間一邊說,「本來是想著推遲過來的時間,但又覺得不好再麻煩你,而且像現在這樣還是可以抽出點時間來,就沒有跟你聯繫改時間。」


阿海留意到艾絲特用了「過來」而不再是「回來」,心裏竟然不由得感到一陣落寞。


「我的時間倒是很多,你隨時回來都可以。你也有鑰匙,我不在的時候也沒關係。」


阿海跟著她站在洗手間門口看她將洗漱用品和私人物品打包進一個淺褐色小背包裏。那些東西其實她不拿走也沒關係,這些日子裏肯定已經重新買好了,偏要將它們也都收拾走大抵是某種決絕的意志的體現,一部分是關乎離別,還有的阿海一時也想不明白。但是這樣的話題不好開口詢問,任誰都無法給個清楚的答案,甚至於是詢問者也不好將那些問題詢問得清清楚楚。


「事情還是按照現在這樣來處理比較好。」艾絲特拿起掛在牆上的那條淡黃色毛巾放進小背包裏。


阿海沒有繼續說話。艾絲特決定好的事情基本上沒有被誰勸說成功過,更何況當下事情已經在進行著,他既無法推遲她回來收拾東西的時間,也無法阻止她收拾東西的動作。


阿海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任由艾絲特在不同房間裏穿行,時間變得緩慢起來,客廳裏的空氣也逐漸渾濁,他走到窗台吸煙,那是他大半個星期以來的第一支煙,開了窗戶,窗外的風透過縫隙溜進來,打在臉上,也打在煙頭上。


他突然想起,臥室保險櫃裏還留著一串艾絲特的珍珠項鏈,還有一本東野圭吾親筆簽名的《白夜行》。珍珠項鏈是在日本的珠寶店裏買的,結婚二十周年的時候一起去日本旅行了一周,在東京逛了兩天,買了不少名牌首飾,艾絲特卻唯獨格外珍視那串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珍珠項鏈,回家就放到保險櫃中,不是重要的場合絕對不拿出來戴。簽名本的《白夜行》就相對麻煩一點,托了友人找了些關係,才在宮崎縣的一個二手書商那裏找到東野圭吾的簽名本實體書,算是欠下了不小的人情。如今不知道艾絲特是否也從那保險櫃中將它們取出。若是,又不知道是否會將它們再置於另一個保險櫃中。


艾絲特裝好IKEA藍色塑膠袋後已經是五點四十三分,比阿海預計的早了十七分鐘。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看著手機,似乎是在點算著清單。阿海不用進到房間去看也知道她絕對不會帶走任何一件屬於他的東西,甚至是他們兩個共有的東西,她也必定是仔仔細細思考過他是否還會繼續使用後才會決定是否帶走。而那明顯已經超出了當初在短信裏說的「想要先帶走一些必要的物品」的範疇。


阿海繼續在窗邊抽煙,那已經是他的第三支,也是僅有的最後一支。


「東西大概就這麼多了。」艾絲特看向阿海,「如果有拿錯的我就再給你寄過來,這裏如果還有我沒帶走的東西,你就直接清理掉吧。應該帶走的我大致上都帶了,如果還有需要的,我就再買新的。」


阿海點點頭,將最後一口煙吐出然後向客廳走去,在離艾絲特兩米的位置停下,說:「鑰匙你先留著,有需要的時候就回來住。」


「這個不用。現在住的地方也挺好。之後我也可能會回倫敦。」艾絲特說完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接著開口說:「你要是想他們了,就跟他們說,他們假日准會回來。那兩個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叫他們的話都不懂得回家,從小就這樣。」


阿海笑著,沒有繼續說話。


艾絲特的寶馬MINI古董車離開後,阿海又回到廚房繼續準備晚餐,雖說因為艾絲特吃的不多,食材沒有多備太多,可是畢竟是兩個人的份量,現在一個人吃起來還是略顯有點多了,於是只好將番茄、黃瓜、玉米粒和蝦仁這些東西全部挑走放到新的碗裏,留在第二天做沙拉。


晚餐即將做完的時候來了電話,看來電顯示是來自荃灣住所的管理員,說是有人要運送東西上樓,阿海想了想,應該是前段時間為準備將房子出租而購買的新傢俱,便核實了一番,這樣一折騰,原本明月初升的時候就可以吃上的晚飯,又拖延到了與往日裏下班回到家後相當的半夜時分。


「今天是沙發和餐桌椅先幫您安排搬進來。」電話另一頭一個年輕小夥子的聲音說,「還有電視、洗衣機和冰箱這些家電,會安排在明天給您搬進來。」

「好的,沒有問題。」阿海回憶著下單購買的時候,滿頭白髮的老闆也是這麼說的,那時候就已經確認過時間上沒有問題。

「沙發和餐桌椅需要今晚就幫您先調整好嗎?因為涉及到組裝的問題。」年輕的聲音繼續說。

「如果方便的話就麻煩你了。」阿海回答。老闆說過會幫忙調整安裝,只是時間已經七點了,不知道會不會耽誤了小夥子下班,他略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方便的。本來就是應該要做的事情。就是怕您不方便這麼晚還留著我們在您家中。」小夥子說。

「這沒有不方便。」


深夜致電鈴木佳子已經是阿海在銅鑼灣見完她一個星期之後的事情。電話響了兩秒左右就接通。


「您好,阿海先生。」鈴木佳子的聲音裏沒有任何不悅,這讓阿海松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鈴木小姐,這麼晚打擾到你了。」阿海真誠地道歉。

「您沒有打擾到我,剛好在看電視,沒這麼早入睡呢。」

「那就好。」

「您這麼晚來電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是關於福岡先生的那幅畫嗎?」鈴木佳子直奔主題,這也很符合她那幹練的行事風格。

「是跟那幅畫有關,但也不只是跟它有關。」阿海思考了一會,鈴木佳子大概也是在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沒有發出聲音,「是這樣的,我想麻煩你的藝廊幫忙舉辦一場拍賣活動,不知道是否方便呢?」

「舉辦拍賣活動的話自然是沒有問題,我們往常也舉辦過不少。只是因為我們主要是以畫作的拍賣為主,不知道是否符合您的拍賣活動的要求呢?」鈴木佳子說。

「拍賣的正是畫作,因此才第一時間就想到了你這邊。」阿海說,「將往常從你這邊購買得來的畫作,連著一些別人送我的一併拿出來拍賣。」

「那福岡先生的那幅作品呢?」鈴木佳子的語氣中帶著些許猶疑。

「還請作為壓軸的拍賣品。」

「那麼您打算拍賣會是以什麼名義進行呢?私人珍藏嗎?」鈴木佳子詢問道,她已經進入了半正式工作的狀態,這也是阿海喜歡跟她合作的原因之一,他們的工作講求的都是以分秒來計算的效率,既容不得半點錯誤,也容不下絲毫的懈怠。

「就以為佔中受害者籌集法律服務支援金的名義。」

是為在佔中事件中受傷或者被捕的人提供法律服務的支援金嗎?」鈴木佳子的聲音變得謹慎起來。

「是的。」阿海說,「籌集到的錢也麻煩你直接轉入到那個法律服務支援金的戶口就好。希望能夠以藝廊的名義,不知道是否合適。」

「這個沒有問題,您作為律師,應該比我們更熟悉相關的規程。只是可以冒昧地問您一句嗎?」鈴木佳子小心翼翼起來。

「您請問。」在致電給鈴木佳子之前,阿海就已經預料到有一個問題她一定會詢問出口。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鈴木佳子的聲音依舊小心謹慎,「恕我冒昧地說,您的這個做法已經不只是拍賣畫作和捐贈支援金這麼簡單的事情了。」

「還記得福岡先生給我的那封信嗎?」阿海輕聲詢問。

「我記得。」鈴木佳子也輕聲回答。

「那裏面只寫了兩個字。行義,或者反過來念也可以,義行。」阿海的手上正好拿著那張巴掌大的白色小卡片,黑色的字蒼勁有力,像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跟命運做著拼死抵抗,又像是在拼勁最後一口氣,將自己畢生的信念融進那兩個字中。

「我明白了。那您希望什麼時候進行呢?」鈴木佳子沉吟半晌後開口說道。

「方便的話可以儘快開始。家中的這些畫作,我也會安排運送到藝廊那裏,你方便的時候告訴我就好。」

「關於佣金的事情,我想還是需要跟您說一下。」鈴木佳子繼續說。

「鈴木小姐,這個你不必跟我交代。正如我開頭說的,一切都交給你安排就好,籌集的錢你扣除一切費用後直接轉到相應的支援金帳戶上即可,也無需告知我具體的數額。」

「你的能力和為人我都信得過。正因為如此才將這件我感到異常麻煩的事情轉交給你協助料理。」阿海補充道。

「非常感謝您的信任。」鈴木佳子說道。

「那麼具體的事情就由你這邊安排好細節後我們再繼續商談。現在也已經不早了。」

「好的,晚安,阿海先生。」電話裏傳出溫柔的聲音。

「晚安,鈴木小姐。」


掛斷電話後阿海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阿海無法確定事情到了這裏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告一段落了,唯一可以確定的,只有那天晚上,他確確實實依舊在後半夜驚醒後失眠了,那是自艾絲特和那個人一起離開他後,無數次相同情況中的一次。



主席、尊貴的港督閣下、各位議員,尤其是我們尊貴的官守議員們,上午好。


首先,讓我們回顧一下整件事的歷史。


在新一期的《巴黎協定》簽署後,英國的減排任務一下子攀升了三倍。為了儘快達到目標,英國政府開始將倫敦以外的受污染空氣也都收集壓縮成為惡氣燃料,並且更加瘋狂地將它們傾銷到香港。


當初,為了改善倫敦的空氣品質,英國政府將倫敦裏污染指數屢破紀錄的空氣收集製成我們稱之為惡氣的燃料,將它們運送到香港銷售。由於價格極其低廉,很快就受到了香港各處工業區和低收入家庭的歡迎。


後來,惡氣燃料出現了供大於求的情況,香港政府又推出了補貼計畫,鼓勵企業和個人登記使用惡氣燃料。結果,越來越多的企業和民眾為了獲得更多補貼,即使沒有需要,也會登記領取惡氣燃料,之後任由它們隨意排放。一個公開的秘密就是,香港有不少企業甚至將領取惡氣燃料補貼作為主要的盈利手段。


當然,這樣的事情大家早就習以為常。「霧都」由倫敦變成香港,對於在座的各位來說,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你們身體裏裝的那套價值一層樓的內置阻隔器,延生集團可是聲稱足以將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毒物阻擋掉,區區的受污染空氣更是不在話下了。


然而,現在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而這也正是佔中事件會發生,我們會在這裏舉辦這個聽證會,而我現在會在這裏發言的根本原因。


我這裏有兩份剛拿到不久的檢測報告。


一份是半個月前供給給官塘工業區的惡氣燃料的檢測結果。樣本正是取自延生集團的工廠。在樣本裏面驗出了超標上千倍的鉛、汞和六價鉻等重金屬毒素。


試想象一下,大量使用惡氣驅動的機器,在悶熱的廠房裏飛速運轉,排出新的廢氣。工業區裏的工人即使完全按照政府的安全指引,不辭辛苦地佩戴上最新的防毒面罩,也無法過濾掉這些被惡意隱瞞的毒素,那麼,他們無疑是被赤裸裸地安置在一個密閉的毒氣室內。


我相信在座有不少人都已經知道,或者說是早就已經預料到,延生集團官塘工業區裏離奇死去的那些工人,正是被這些用重度金屬污染的空氣製造的惡氣燃料所殺害。


然而,在座的位高權重者為了保住延生集團,也為了保住英國的名譽,甚至是為了保住向香港傾銷惡氣燃料這條路,以保證英國本土的空氣質素,於是選擇了官商勾結,對接連的離奇死亡事件保持緘默,甚至打壓那些嘗試探索和報導真相,以及追求公平和正義的媒體與民眾,最終引發了佔中,導致香港政府一步步失去管治威信。


各位,我想說的是。我的前妻是英國人,我的兒女也都擁有英國血統,並且在倫敦定居,我從來都不反對要改善倫敦乃至於整個英國的空氣質素和環境,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心甘情願為此搖旗吶喊,但決不是像現在這樣,用謀殺的方式來達成。


是的,謀殺,這是一場謀殺,一場至上而下勾結在一起的謀殺。當然,你們知道我們終究會知道這是一場謀殺,我們也知道你們知道我們終究會知道這是一場謀殺。然後呢?沒有然後了。這本來就是一場溫水煮蛙的遊戲。只不過當初最擅長玩這個的是中國。


說起中國,我又要回顧一下我們的歷史,因為,在座接近一半的人,都曾在佔中期間信誓旦旦地說,走在街頭上的那些人,無論男女老幼,要麼是受到了中國的挑唆和收買,要麼就是受到那些被中國挑唆和收買的人的挑唆和收買,總而一句話就是,這是一場由中國這個外部勢力所謀劃、組織和支持的反政府行動,旨在推翻英國對香港的合法統治權,期望利用民眾壓力讓英國重新回到香港回歸中國的談判桌上。


眾所周知,當初由於戴卓爾夫人的強硬態度,導致中英談判在最後一刻以失敗告終,雙方不歡而散。當時的中國也正在忙於自身的發展,無暇再顧及香港這邊。香港繼續在英國的統治下度過了一段相對波瀾不驚的時光。直至索羅斯們大舉進攻香港,同樣遭受重創的英國對香港棄之如草芥、如敝履,如瘌痢頭上的瘌痢,抱歉,我不知道這句話應該怎麼說,但大家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英國政府在之後甚至為了避免香港受到中國的滲透,斷然拒絕了中國政府伸出的援手,無力還擊的香港一敗塗地。最終還是我們香港人靠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獅子山精神,對,還是這該死的獅子山精神,奮力拼搏,這才一步步重回正軌。從那時候起,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英國就已經失去了信心。


英國脫歐之後,緊隨著北愛爾蘭的腳步,我們香港也舉行了公投,不論是選擇脫離英國回歸中國,還是脫離英國獨立,抑或是繼續留在英國,我想在座各位當初也都投下過自己的一票,如今我們依然留在英國內,就已經反映了當時的大眾民意。有人或許會問,既然你剛才說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對英國已經失去了信心,那為什麼大家最終還是決定留在英國。這個問題不難回答,因為我們從一個動盪不安中剛剛恢復過來,不想馬上又進入到另一個動盪不安中,相對於完全不明朗的前景,當下繼續留在英國裏雖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卻也不壞,僅此而已。


然後,也有些人可能會問,那麼如果當初香港回歸了中國,是否情況就會好一些呢,畢竟當初中國也說了香港回歸後可以享有五十年不變的「一國兩制、高度自治」。


對於這一點,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也同樣感到迷茫。


話說得遠了。最後來說說我手上的第二份報告吧。毫無疑問,我想在座各位也都已經想到了,這份是延生集團官塘工業區工廠裏去世的那些工人的屍檢報告。要求還原真相和追究責任的佔中民眾連同部分死者家屬一起保存了他們的屍體,雖然政府封鎖了香港的所有檢測機構,但中國的檢測機構提供了強有力的幫助,如果你們打算將這個作為勾結境外勢力的證據,那麼我們願意承認這一點,這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情。因為,當這些資料完全公佈之後,你們不但會被世界上每一個有良知的人所唾棄,還要被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現在,這份資料已經發佈到了世界各地的網路上。


我的發言到這裏就結束了。再次感謝主席、尊貴的港督喬治爵士和各位議員,尤其是我們尊貴的官守議員們。


祝大家午安、晚安,和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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