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湘文聞見酒汁恣意擴散的清甜香氣時,她記起了第一次與念榕約會那日,自己身上擦抹的,便是這般活潑香甜的味道。
那天出門赴約之前,向瑋曾柔聲叮囑她,如果辦不到,不用勉強──畢竟這樣的關係,她是頭一次嘗試。向瑋那時大概不會知道,自己竟想錯了。和向瑋一樣,這當然也是湘文意料之外的事:原來她辦得到,她甚至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得心應手。
她捧起斟好的氣泡酒,站在落地窗前,凝視入夜的維多利亞港。酒店坐落在尖沙嘴,放眼望去便能見到中環一帶,此起彼落的高樓大廈在夜裡亮起燈火,一整片璀璨倒映在海面上,絢爛奪目,彷彿隱隱湧動的七彩琉璃。
出差時本沒想過訂尖沙嘴的酒店,更沒想過訂上港景房。有港景的房間,價格總特別貴,她又沒覺得有這個必要。就算是半年前和向瑋一同慶祝結婚週年,她也沒有想過要飛一趟香港,或飛至其他地方旅行,只在臺北訂了上等的餐廳和套房,和向瑋共度浪漫一夜,也就滿足了。
倘若不是念榕提議,要跟著她飛香港,趁她出差的空檔約會,她大概想都不會想到要在這種地方住上一晚。尤其香港味道複雜,人口一密集起來,甚麼樣的氣味都有。食物、煙味、交通排氣,還有那空氣裡滯悶得不得了、彷彿總有死物腐爛般的味道,全龐雜地聚在一塊,正似這座地狹人稠的半島,嚴絲合縫地鎖在一個小小的香水遮光瓶裡,稍一打開,便聞見混雜難聞的刺鼻異味。
她總怕沾染這些味道,可念榕卻喜歡香港。她喜歡它的氣味、飲食、街上悠悠巡過的叮叮車,也喜歡人們嘴裡吐出的獨到語言和口音。說起來,念榕確實在許多方面,都與她相當不同:念榕是個剛出社會不久的新鮮人,年紀很輕,而她自己則已經三十多歲,在社會歷練打滾多年;剛交往時,聽起念榕談及對關係和婚姻的看法,她也發覺兩人之間有著不小的落差。就比如,湘文在最初進入婚姻時,是懷著對感情絕對忠誠的決心而與向瑋結婚,可對念榕而言,即便有意要維持感情,婚姻也不是自己堅持不散,就鐵定不會散的。花會開,花也會敗,那就是自然的法則,世上沒有任何一切可以逃離這個最大的根本原則──她記得念榕曾經這麼說過。或許正因如此,她總感覺念榕面對她們之間,即便認真,也都還是抱持著某種程度的灑脫和無謂,令她以為,念榕或許比她和向瑋,都更適合這種非一對一的關係。
她和向瑋兩人,都長了念榕近十歲。她們已習得了許多成人世界的潛規則,服膺於種種不見得合理的體制與約定俗成,即便年輕時候曾有稜角,也早已被磨平。早年,湘文先是熬過了國外香精公司的高壓訓練,在新加坡當地調香數年,等合約期滿又離開公司,回到臺灣工作,離職後才如願以償,獨立創辦了自己的香水品牌;向瑋則一直留在臺灣,讀完研究所後進了生物科技公司,擔任儀器工程師至今。兩人直到前年才結了婚。
進入婚姻前,她們業已交往了十幾年。念同一系所的兩人在大學時代在一起,交往後不到兩年就畢了業,一個遠赴新加坡,一個留在臺灣,開始長達五年的異地戀。遠距離的關係本就難以維持,人在國外的湘文更經常忙得天翻地覆,許多時候連和向瑋報個平安的機會也沒有,可以忙得好幾天都沒有聯絡。湘文那時經常會想,不如就這樣算了。她實在太累,無法撐持一段關係,倘若真分開也就罷了。卻沒想到向瑋仍這樣等了她五年。甚麼爭吵沒有過,偏偏總沒有真的分手,吵到最後,向瑋總是會說,等她回來一切就會好了。等到湘文真的回到臺灣,兩人便在各自賃居的地方,重新溫習彼此的存在,又漸漸地同居在一起,湘文到那一刻才真正放下懸著的一顆心,認定向瑋是她此生的唯一伴侶,不再輕易去想分開的可能。在兩人結婚之際,湘文又更加確定,這件事情不可能再有動搖。
但就在她們結婚一週年,在飯店床上纏綿之際,向瑋卻在她耳畔輕聲說,她認為,她們應該給彼此更多向外尋索的自由。
湘文不理解她的意思,當下眉頭便皺了起來。
她尋思,自己難道沒有給向瑋充分的自由?可是這說不過去──十幾年來,她們都共享著彼此的人生,即便扣除分隔兩地的那五年,兩人密切相處的時間也至少有八年,她們之間早就有著絕對的熟悉與默契,她從來不必要求、也不必限制向瑋做或不做甚麼,因為她已十分了解她。奠基於這種了解,她對向瑋本是全然信任,自認不曾剝奪過她任何行動或決定上的自由。
「我不明白妳的意思。」湘文困惑地回應道:「我限縮了妳甚麼嗎?」
向瑋搖頭,將自己的上身撐在湘文上方,俯視著她。
「不是妳限縮了我甚麼,」她說,「是這段關係限縮了妳,也限縮了我。」
湘文疑惑地半瞇起眼睛。她還是弄不明白向瑋想表達甚麼。
向瑋溫和地笑了笑,「這麼說好了。妳想一想,在我們交往期間,除了我以外,妳是不是也曾經對其他人有過慾望?」
湘文直視著向瑋,看出她的眼神裡沒有絲毫問罪或批判之意。但她沒有答話,她知道此際自己尚不必開口回應,向瑋必定還有話留在後頭,還沒說完。
而正如湘文所料,向瑋繼續說:
「我想妳有。正如我也有。」
她調皮地親了一下湘文的臉頰,好似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親一口便能取得原諒一般:「這就是我所謂的,我們被關係限縮的意思。我們不夠自由──因為不夠自由,所以除了彼此以外,面對其他有感覺、有慾望的對象,我們都必須自我約束,不越雷池一步。」
湘文頓時聽懂了。她沒有說話,只將自己的身體從向瑋身下移開,緩緩坐起。向瑋靜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耐心等著答覆。
須臾,湘文搖頭失笑,說道:「妳的意思是,我們除了彼此,還可以發展別的關係?」
向瑋一面試著重新拉近兩人的距離,一面警覺地觀察著湘文的反應。
「對。」她坦率地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試著開放關係,給雙方更多探索的機會。」
湘文暗暗咀嚼著開放關係四字,又轉頭看她,對上她的視線,「那如果在探索的過程中,愛上了別人呢?」
她本以為這麼問,能讓向瑋重新考慮這項提議,甚至徹底否決它,從此以後便不再提起。可她沒料到,向瑋的眼底反倒為此亮了起來。
「我們可以在相愛的同時也愛著別人,」向瑋相當歡快地說,「只要我們心底清楚,彼此還是最主要的關係,其他都是次要關係,算是旁支,這樣就可以了。」
湘文錯愕地看著她的反應,愣了許久。
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她為甚麼沒有發現,向瑋居然在盤算這樣的事。主要關係,次要關係,旁支,這些多對多關係的詞彙和進行的細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知道的。向瑋對此事琢磨了多久?她就這麼渴望和別的人發展?就在她認定自己進入婚姻,便必須對向瑋終生守貞的時候,向瑋在計畫的,竟是這樣一件事嗎?反正她們兩人已經結婚,無論她如何與他人產生關係,如何談了戀愛又分開,最終,她身邊都還是會有她在──向瑋是這樣打算的嗎?
彷彿驗證她的想法似的,向瑋此刻又開口,說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很穩定了。既然要攜手共度一輩子,我們就像彼此的港灣一樣,再如何跌跌撞撞,我們都還是在對方身邊。我們可以探索不同的關係,嘗試與不同人交往,之後還可以互相分享彼此的經驗和感受……」
湘文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她突然再無法忍受向瑋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即刻便別過臉去,看向窗外層層疊疊的高聳樓宇,希望自己此刻身在窗外的任何一棟樓裡面,哪裡都好,總之不是在這裡。她盯著無數座大樓燈光在夜色中閃閃爍爍,看見自己和向瑋的身影倒映在窗玻璃上,與建築物疊合在一起,那麼虛無飄渺,那麼真假難辨。她懷疑,這麼長一段時間以來,自己對向瑋的認識莫非也是像這樣,影影綽綽,不甚真實,即使她們已經相伴了這麼多年?而提出這般要求的向瑋,又真的了解她嗎?倘若她了解,她怎麼能夠開這個口?
「湘文。」似乎見她表情不對,向瑋止住了話頭,往她身旁湊了湊,試著伸手觸碰她。
可在向瑋觸及她之前,湘文便開了口,打斷她的動作。
「我以為婚姻就是一對一的關係。」她冷淡地說。
向瑋頓了頓,收回手。「沒有非要一對一不可。」
她沉默了一陣,像是斟酌著措辭似的,過了好一會才又說:「如果妳我願意,所謂的一對一,就只是一種成規而已。我相信妳和我一樣,當時遠距這麼久,難免對別人有過渴望吧?」
湘文垂下了眼簾。
真要說起來,也不能說沒有。但她總是點到為止。那些渴望,充其量只是她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那道底線她從來就沒有越過去。她從未和向瑋分開,既有了向瑋這樣一個伴侶,她就不可能放任自己越界。無論她隻身一人在國外再怎麼孤苦無助,那也一樣。她盧湘文不可能做出背叛關係的事。
「即使有,我也不會怪妳,」沒等湘文回應,向瑋又接道:「關係最重要的是誠信。既然我們現在把話說開了,日後我們要和其他人曖昧、戀愛、上床,那都不算是背叛。重點在於,我們必須要事先告知,不要欺瞞對方。彼此要有絕對的坦誠。」
湘文一面聽,一面意識到了一種可能性:在過去的日子裡,也許向瑋早已經私下逾越了應有的底線,發展過別的關係,只是從來不曾讓她知曉。如今她突然選擇開誠布公,是不是因為有誰出現,令向瑋又動了交往的念頭?
「妳或我主動跟彼此坦白,就不會引起另一方的嫉妒了嗎?」湘文反問她。
向瑋搖頭。
「不一定,可能還是會。所以我們要一邊試,一邊討論,隨時調整我們的關係向外開放的界線。也要掌握好主要關係和次要關係的輕重,不要讓次要關係影響到我們之間。」
聽到這裡,湘文突然笑了起來。
何必呢──何必要將事情弄得這麼複雜?那麼多關係,經營得來嗎?生活裡難道只有感情需要付諸心力,沒有其他事務需要煩心嗎?她不禁對這一切感到荒唐,同時又覺得萬分疲憊。她不想談下去了。索性向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她想去愛別人,那就去愛。她不攔她。
「好。」湘文抬起臉來,「就照妳說的做吧。」
向瑋停頓了一下,沒立刻應聲,視線停留在她臉上,似是想捕捉她情緒的蛛絲馬跡。
「妳有其他想法嗎?」她試探性地問。
湘文又低下了頭,「沒有。」
向瑋伸手環住了她的肩。她沒有閃躲。
「我希望,我們嘗試開放式關係,不是只因為我提出了這個想法,」向瑋試著說明,「而是妳也會樂在其中。這樣一來,我們的關係不但能更長久,也會更健康。」
湘文不明白健康這個字眼從何而來。她只覺得疲倦,前所未有地疲倦。
「妳所謂的健康,指的是甚麼?」
向瑋笑起來,「健康嘛,就是指關係可以做到完全的透明、信任,既有安全感也有變化的彈性。」
湘文莫名覺得,此刻的向瑋像極了某種宗教的狂熱信徒,以溫柔卻堅決得不容質疑的口吻,傳遞她所信仰的理念;又像是過分熱情的直銷人員,向客人強力鼓吹旗下商品,企圖販售一種樂觀、向陽、充滿活力的未來。
她伸手揉了揉眉心。
「妳確定這個方法適合我們嗎?」
向瑋低頭輕吻她的頭髮,「總要試過才知道。否則再過幾年,我們可能對關係倦怠,對彼此都不會有慾望了。妳希望我們變成那樣嗎?」
湘文閉起了眼睛。甜酒中的淡淡玫瑰香氣混合著麝香與荔枝甜香,幾度飄進鼻腔之中,將她從思緒中拉回現實。幾乎是同一時間,她又聞到自身後逸散開來的另一股氣息──那是念榕身上獨有的清淡體香。她是先聞見味道,之後才感受到念榕在短暫的剎那抱住了自己的。她感覺到念榕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感受到年輕女孩身體獨有的嬌嫩與柔軟,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頭回抱住念榕,貪婪地嗅聞她身上的氣味。
從第一次見面起,湘文便受到念榕身上這股味道深深引誘。她不知道那股味道究竟是如何組成;每次與她見面,她都希冀能夠解開念榕身上的氣味之謎。那不是香水的味道,最初遇見念榕,念榕就告訴過她,自己從來都不噴香水;此外,每次聞見那味道,縱然整體基調不變,她也都能辨識出細微的差異,可見這氣味確實是由念榕的肌膚表層逸出,泛過毛髮之後向周圍飄散,而氣味的落差,就取決於當日念榕的身體狀況、穿戴的服飾,或者長時間待過的地方。她試著捕捉那股味道──它似是飄渺的樹脂香氣,又有股辛香的氣息,還摻雜了微薄的皮革味──那味道是那樣好聞,更是湘文從來沒有調配過的獨特芬芳,在她所有設想過的配方之中,她從未想像到這樣一種氣味。
「在想甚麼?」念榕在她的懷裡抬起頭,問道。
她伸手輕揉她的短髮。
「想妳身上到底是甚麼味道,這麼香。」
念榕偏著頭,笑了起來。
「妳還沒想出這個味道的配方嗎?」
湘文搖頭,仰起臉喝下一口甜酒,隨即吻上念榕,將嘴裡的甜香一點一滴餵給她。杯中酒尚未飲盡,她便放下酒杯,與念榕雙雙倒在床上,互相褪下彼此身上的衣物,輕吻對方身上的每一吋體膚。
隔日,兩人睡到將近退房時間才轉醒。將行李寄放在中環,念榕趁著晚間搭飛機回臺前,拉著湘文四處走逛,先是去蘭芳園吃西多士、喝絲襪奶茶,看嘉咸街的壁畫,才又繞回港鐵站附近的石板街,沿著斜坡一路逛著兩側的排檔。
念榕在一處織品排檔前停下。湘文站到她身邊,隨同她的視線瀏覽攤上懸掛得琳瑯滿目的織物。念榕忽然不經意問道:
「要不要帶點甚麼回去?」
湘文沒多想,點了點頭,「好啊,妳想買哪一件做紀念?」
念榕側過頭看她。
「不是,不是我要做紀念的。我是說……」她猶豫一陣,試探性地問道,「是不是帶份禮物回去送她比較好?」
湘文聽到這裡才明白,念榕原是想買份伴手禮給向瑋。這次帶著念榕一起出差,向瑋是知情的。雖然向瑋從沒有想過,湘文竟會願意帶著念榕一同出國,聽見湘文提及此事時,臉上便難掩震驚之情,但終究也還是答應了──畢竟這是她說的──兩人之間,最重要的無非是坦誠。何況,讓湘文因緣際會認識了念榕的,正是向瑋自己,沒有別人。
湘文記得,開放關係的第一個月,向瑋便交了一個名叫毅凡的男朋友。每次約會後回到家,她都如自己所言,必會向湘文坦白交代,有時甚至連和對方相處的細節都提──湘文反而寧可採取眼不見為淨的策略,講到太深入的部分,她會要求向瑋適可而止。她不想知道那樣多。可每每見到她面有醋意的樣子,向瑋似乎便對她有了更強烈的慾望,總是會激烈地要她,愛她,彷彿有股即將失去對方,心裡認定是最後一次與對方交纏那樣地熱切與全力以赴。
向瑋這般做法,卻讓湘文心中的反感與噁心與日俱增。
那段期間,向瑋甚至一直鼓勵她認識別的人。知道湘文一門心思都在工作上,縱然認識了人,也總是考量對方能否成為工作上的人脈,而從不考慮其他,向瑋便替她下載了交友軟體──同性的,她知道湘文偏愛女性更勝男性,不像她既癡迷於女體的香甜綿軟,又迷戀男身的陽剛硬挺。
湘文在半推半就下試用了軟體,不久後就在軟體上認識了念榕。最初,她只是覺得念榕的照片看上去順眼,偶爾有一搭沒一搭聊起天來,也還算說得上話。雖然念榕年輕,與她有整整八歲之差,說起話來卻有股成熟的氣質,同時不減年輕人應有的天真爛漫。在線上相處一個月左右,念榕便主動邀約,提議兩人一起去看場電影。
正是那第一次見面,使得湘文對念榕身上獨有的香氣著魔般入迷。她只能用自己熟悉的配方語彙去說明氣味可能的組成,去記憶氣味的結構,卻總會在下一次見面時發現,念榕身上的味道,與她所記得的從不完全相同,也比她所能記下的一切,都更加迷人。
她無法自制地一頭栽進與念榕的關係之中,追逐那股她永遠無法捕捉的芬芳。那是她無論如何都渴望親手調製出的香氣。
站在織品排檔前,她看向等著她回覆的念榕,點了點頭。
「好,就買吧。」
念榕淺淺地笑著,問道:「她喜歡哪種花色?」
湘文一把摟住念榕的腰。
「我來挑吧。」她說。
兩人在晚上六點半搭乘飛返臺北的班機。在機上用過餐後,念榕輕靠在湘文的肩上沉沉睡去,湘文則一路清醒,直到另一座城市星叢般的點點燈光映入眼簾。
在兩人搭乘的班機起飛前,她曾收到向瑋的訊息,詢問她抵達的時間。那是向瑋的習慣,在她為了工作頻繁起飛與降落的日子裡,向瑋總會向她確認著陸的時間點,提早前往機場,親自迎接她的歸來。但這次不同。湘文不再是獨自一人出發與回返,她身邊有念榕。因而,她不認為向瑋有必要在這一日再赴機場接機。一來,她飛來飛去早已是常態,她自認沒必要再有兒女情長的作態;二來,她也不需要再多個人作陪,或說,不需要向瑋作陪。於是,她雖如實回覆了向瑋班機抵達的時間,卻也告訴她,不必到現場來接她──理由是,她得先開車送念榕回家。
但向瑋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牽著念榕進入航廈後不久,她便瞧見向瑋站在大廳不遠處等她。
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向瑋便迎了上去。當她一湊近,湘文就聞見她身上的威廉梨香氣。那是湘文最喜歡的香水氣味,在前調揮發之後,會再飄逸出淡淡的蒼蘭味道。
「歡迎回來。」向瑋先是抱了一下湘文,隨後又向念榕伸出手,「妳就是念榕吧?」
向瑋這一連串動作相當自然流暢,一氣呵成,湘文卻不知為何感到格外難堪,全身也不自覺地緊繃起來。
念榕似是也沒料到她的出現,愣愣地看著她好一會,才怯生生地回應一句:「妳好。」
湘文稍稍加重力道,更牢地牽緊念榕的手,看向向瑋。
「走吧,」她克制著自己的情緒,說道:「我的車就停在這棟航廈外面。」
向瑋伸手接過她的行李箱,若無其事地朝她露出笑容。
「好。」
三個人上車,沒等湘文開口,念榕隨即識趣地坐進後座。駛出航廈停車場不久,湘文便直接開上國道──走這條路,估計她們一個小時內就能返抵臺北市中心。
向瑋一面伸手切換音樂頻道,一面問道:「香港好玩嗎?」
「還好,」湘文透過擋風玻璃看向前方,也不時經由後照鏡觀察念榕的神情,「大部分時間都在工作。」
向瑋狀似惋惜,反問道:「沒去哪裡走走啊?」
「沒有。」湘文直接否認,乾脆地堵死了向瑋延續話題的可能。
就在向瑋沉默下來後,她突然想起離開香港前,念榕為向瑋所挑選的那件禮物──這禮物,合該在這時候送出去。思緒及此,她適度地調整了自己的臉上的表情,再度開口。
「不過,」她試圖輕鬆地說:「離開前,念榕買了個小禮物要送妳。」
「是嗎?」向瑋訝異地轉過臉去,看向念榕。念榕朝她笑了笑,從隨身背包裡拿出包裝好的禮盒,遞給坐在前座的向瑋。
「一點小心意,希望妳會喜歡。」念榕客氣地說道。
向瑋接了過去,一股作氣將包裝全都卸下。打開禮盒,裡頭裝的是一件刺繡背心,五顏六色的方塊在背心上交錯排列,看起來格外亮麗動人。
向瑋笑起來,轉過臉看著湘文。
「這是妳挑的吧?」
湘文沒有正面回應,「怎麼了嗎?」
「一看就知道是妳選的,」向瑋撒嬌般地說:「妳從以前就喜歡挑這種大膽的用色給我穿,說我穿了好看。」
湘文只是笑,沒有作聲。
進入臺北市區後,湘文擇定了一個捷運站,便讓念榕先行下車。縱然向瑋表現得落落大方,她仍是如坐針氈,也感覺得到後座的念榕並不好過;短暫共乘一車返抵臺北,已經是她最大的極限。更何況,湘文也不想讓向瑋知道念榕確切的住所在哪裡──不知怎地,她對念榕總是會不自覺生起保護慾,即使面對的是她十多年的愛人也一樣。
返家的路上,向瑋不再似念榕在場時那般健談,整個人都沉靜了下來。湘文看了她一眼,思忖一陣,方主動挑起話題。
「吃過晚餐了嗎?餓不餓?」
她注意著前方的路況,卻也察覺得到,向瑋的視線落在了她身上。可向瑋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問起了念榕。
「妳不是說要送她回家嗎?」向瑋的語氣裡有著若有似無的嘲諷。
湘文好脾氣地笑了笑,應道:「怕妳餓,想了想還是先讓她自己回去。妳都來接我了,總不能讓妳餓著等我。」
「是嗎?」向瑋不吃她這一套,直接戳穿道:「還是因為我來了,妳就不願意送她了?怕我知道她住在哪裡?」
湘文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
「妳既然知道是這樣,」她反問,「為甚麼還要來呢?我都告訴過妳不必來的。」
她話聲剛落,向瑋便即刻暴跳如雷,反駁道:
「以前有哪一次回國,不是我去接妳的?為甚麼唯獨這次我不能去?」
湘文一愣,頗感到有些無奈──方才的情況,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原因?三個人共處一車,那情形已經不只是尷尬所能形容的了。現場的氣氛簡直像在競賽,相互較勁誰比較沉得住氣,誰比較得體,又有誰比較能展演出開放關係中嘉許的寬容、大度、坦蕩等特質。可這樣的較勁,有必要嗎?
湘文沒解釋那樣多,只簡單回應道:「妳不來,我們現在就不會是這樣的狀況:妳不高興,我也不高興。」
「妳少怪到我身上來,」向瑋卻還厲聲駁斥,「這整件事情最大的問題,是妳沒有尊重我作為主要伴侶的權利。」
湘文本不想同她吵,可當向瑋一提及尊重這個字眼,壓抑許久的怒氣便從體內隱匿的各處全竄了上來。她立即打了方向燈,確定右側車道沒有來車,果斷地切了過去,將車停駛在路邊。
「尊重?」將車停下後,她冷冷反問,「妳有甚麼立場和我談這個?」
「我怎麼沒有立場?」向瑋理直氣壯,「每一件事情我都尊重妳的想法、妳的意見,無論甚麼決定,都是提出來和妳一起討論過的。確認要開放關係之後,我們也說好,不能讓次要關係影響主要關係,並且所有事情都要坦白透明。」
湘文一面聽一面氣得渾身發顫──向瑋那樣的作風,壓根不叫討論,而是她單方面地試圖說服另一方,要她接受一切。這件事情,她們兩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共識,她和向瑋就像站在兩個極端:絕對的不開放與絕對的開放。為了關係存續,她同意了向瑋的開放,而她自己,就是盡可能地配合向瑋。要說尊重,她以為,向瑋是最沒資格談的。
可向瑋依然篤定自己有理:「開放關係後,我也做到之前約定好的,每一次約會回來都會和妳分享,鉅細靡遺──」
「妳沒考慮過我想不想聽吧。」湘文不留情面地打斷了她,「妳覺得自己談好的、約定好的,無論是分享,還是開放,都不過是妳一廂情願。」
向瑋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頓時愣愣地看著她。
「當時妳不是也說了好嗎?」她像個消了風的氣球般,氣勢委靡了下去。
湘文冷笑著反問:「妳都說了,開放關係是為了我們好,我能不答應嗎?」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再開口。湘文雙手抱胸,漠然地瞪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向瑋則繃著一張臉,轉頭看向窗外。街上的行道樹在晚風中頻頻搖曳,另一側則有行經的車輛不斷呼嘯而過。車燈映過側臉,兩人的面目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就在前方路口的號誌燈經過幾次變換之後,湘文的心緒才總算平復了下來。她整理了一下思緒,啟唇問道:
「妳現在還覺得這個方法適合我們嗎?」
向瑋抽了張紙巾,擤了擤鼻子。
「我們重新談吧,」她說,「調整一下開放的尺度。」
湘文頓了頓,沒作聲。
「我這麼提議,」向瑋試著解釋,「是期待我們之間一切都能共享,沒有任何祕密。」
「但我不想要開放式關係。」湘文淡淡地說,「像剛才那樣,三個人都在,太複雜了,這樣的關係我不擅長。」
向瑋轉過臉來看她,一臉誠懇,「我很抱歉。這件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妳和念榕相處的時候,我不會介入。」
湘文仰起臉,閉上眼睛。聽出了向瑋不會放棄開放式關係,她一方面感到心死,另一方面卻也鬆了口氣──她不用逼著自己放棄念榕。或者,放棄她身上的香氣。
「妳的意思是,我們的關係還是要維持開放,是嗎?」她向向瑋確認。
向瑋應了聲是。
「我覺得我們只是……還沒有找到平衡,」她一面忖度一面說,「應該還可以繼續試試看。況且,到目前為止,我們其實做得還算不錯,對吧?」
湘文伸手揉了揉臉,睜開眼睛,轉頭迎上向瑋的視線。
「好,但我有條件。」她說。
向瑋愣了一下,隨後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如果妳希望我能和妳分享,我會盡可能告訴妳。但關於妳的,我不想知道太多。」她垂下眼睛,「我無法處理自己的嫉妒。所以,妳只要告訴我妳目前的對象有誰,甚麼時候要和誰出去,要出去多久,這樣就夠了。其他的,都不用讓我知道。」
向瑋一面聽,一面低下了頭,緊緊地交握著自己的一雙手。
「好,」她說,「我明白了。」
在湘文回到臺灣後不久,香水品牌在香港開幕週的促銷活動便如火如荼地展開。雖然工作忙碌,湘文和念榕兩人還是盡量把握機會與彼此相處,平日一下班,念榕便會到湘文的公司,在辦公室裡陪著她度過加班的時光,結束後再由湘文開車送她回家。
那日爭執過後,湘文一直謹記約定,盡量告訴向瑋自己和念榕之間互動的情形。那些相處內容其實索然無味,不過就是相當日常的陪伴──就像大學時代的她們一樣──而向瑋聽了以後也說,她實在不解,湘文為甚麼誰也不選,偏選了生活無比單調,甚至是到了無趣地步的念榕。
可湘文一直沒有告訴她,念榕身上真正吸引她的,是氣味。
湘文反思,自己之所以不願意讓兩人長時間相處,除了她無法處理三人關係、氣氛困窘以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怕向瑋知道了念榕身上的獨特清香,而那是向瑋無論如何,都無法讓自己擁有的味道。她還記得在大三時和向瑋選修了同一堂課,原本只是互相知道而無交集的兩人,就因為那堂課的分組而認識了彼此。雙方逐漸熟悉了以後,湘文才終於敢開口問她,她身上那股香味究竟是甚麼。
那是向瑋慣用的香水氣味。經典的威廉梨與蒼蘭。不是湘文熟知的大品牌,那個品牌的味道她是知道的──向瑋所用的是另一個小眾的品牌,除了經典的配方以外還添加了更為繁複的木質調香氣,讓味道更加沉穩內斂,原有的輕盈甜美變得低調許多。她無法否認,自己一開始是先被向瑋身上的香水所吸引的,正如此刻她深受念榕的氣味吸引一般──可要命的是,前者的香氣是附加的,被添上的,不是向瑋固有的原生體香,一旦沒有了那股味道,最初吸引她的因子就不復存在;而念榕的卻時刻發散,周身環繞,彷彿她就是香氣本身,她自己,就是一支渾然天成的香氛逸品,難以復刻再造。
作為一名調香師,湘文非常知道這究竟意味著甚麼。
這一夜,念榕一如往常來到湘文的公司。湘文牽著她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辦公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單方精油,那是她平常開發或調整香水配方時的必備品,一向齊全,所有調性的氣味一概不缺。
她拉了另一張椅子,要念榕在她身邊坐下。
念榕好奇地看著她。平常她都是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就著筆電或書籍,安靜地等她一晚上的。
「怎麼了?」她一面坐下一面問道。
湘文笑了起來。
「我要再試一次。」她說。
湘文俯低身子,將自己埋進念榕的頸脖之間,深深嗅聞。
有淡淡的薑的氣息,混合了一點山雞椒的味道。包覆這些氣味的是和古巴香脂類似的香氣,還有沒藥香。濃烈沉重的樹脂味道之餘,還有輕盈的木質調,像杜松枝或杜松漿果。是不是還有別的──她猛地再吸了一口,鼻息撲在念榕頸間,呵得她發癢,忍不住笑了出聲。
「好癢。」她細聲呢喃。
湘文稍稍抬起臉來,帶著淘氣輕吻她耳垂,又吻她頸項。
「想要嗎?」知道念榕敏感,她惡作劇般問道。
「妳很過分。」
她笑著揉她的髮,「等我一下。」
她從桌上抽起數罐精油,按比例滴至燒杯中,再加入香水級酒精,緩緩攪拌。等所有精油與酒精悉數融合後,她又拿起試香紙,凹折兩端後輕點燒杯中的液體,在鼻腔前輕微晃動。調整好的香水氣味隨著動作飄散進入嗅覺神經,湘文略略皺了下眉──前調的香氣已經比上次更接近了,卻依然差了點甚麼。
她轉過身面向念榕,伏到她身上,細聞她耳後的味道。不是杜松漿果嗎?那會是甚麼?竟有一點點海潮的氣息──
「味道不對嗎?」念榕輕聲問。
湘文抽開身子,「妳今天有去哪裡嗎?河邊或海邊之類?」
念榕搖頭。
「沒有,在公司寫了一整天的文案,下了班就來這裡了。」
「好,沒關係。」湘文稍稍轉過身,拿起另外一張試香紙,吸附氣味後又擺在原先第一張試香紙旁,「說來也奇怪,我總是能聞出妳味道的調性,但不知道為甚麼,調出來的就是不會一樣。」
念榕仍是一臉笑。
湘文牽住她的手,專注地等待時間分秒過去,才接著嗅聞兩張不同的試香紙。她抽起桌上另一罐精油,仔細加入一兩滴,最後將杯中調配好的香水小心翼翼地倒入遮光瓶中。
「好了,我們下班去吃飯吧。」她宣布道。
念榕有些意外地看著她,「妳今天不用加班嗎?」
湘文收拾了桌上零散的精油罐,一一擺回原位,便又轉身親了她一口,綻開笑容。
「不用。走吧。」
帶著念榕在附近餐廳用過晚飯,湘文又慢悠悠地開車載她回家。向瑋今晚不會回去過夜,一早出門時,她便說晚上會留在毅凡家,要湘文不必為她等門。湘文遂簡單地收拾了衣物,知會向瑋一聲後,打算這夜也不回去了。
下了車,看到湘文從後座拉出背包,念榕這才意識到湘文今晚會在她的住處過夜。湘文鎖上車門,隨即輕輕點了點她的後腰,讓念榕領著她上樓。
剛剛帶上門,等不及脫下鞋,念榕便在玄關捧起她的臉吻她。湘文知道她已忍耐很久,捨不得壞了她興致,便隨手扔下身上的背包,剝下她身上的一件件衣物,將她壓到牆上,溫柔地愛撫她身上每一處敏感帶。念榕也伸出了手,悄悄探向湘文下身,以指尖勾連出她深沉的渴望。
事後,兩人疲倦而滿足地靠牆休憩。念榕輕啄她的側臉,語帶嬌柔地問她:「妳今天不用回去嗎?」
見湘文搖頭,她又問:「為甚麼?」
湘文捏了捏她纖細的手指,答道:「說好了今天她去男友家過夜,我就在妳這裡過夜。」
念榕點了點頭,隨後以湘文的大腿為枕,放鬆地躺到木地板上。
湘文低著頭看她。注意到念榕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笑著問道:「怎麼了,想說甚麼?」
念榕直勾勾地盯著她。
「等妳調製出了我身上的味道,我們是不是就會分手?」她平靜地問道。
湘文有些詫異地瞪大眼睛。
「當然不會。妳怎麼會這樣想?」
念榕眨了眨眼睛,沉吟了好一陣。
「不知道,」她說:「總覺得妳好像一直在找方法,好讓身邊的人變得可有可無,隨時都可以被取代。」
湘文愣了愣,而後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念榕沒再追問。她伸手觸摸湘文臉龐,柔軟的手掌輕輕包覆住她的面頰,靜靜地凝視著她。
片刻過去,她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妳和她,為甚麼會選擇開放式關係呢?」
不知為何,那一瞬間,湘文突然覺得念榕詢問的語氣裡,有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憫,彷彿看透了甚麼。
她笑了笑,如實答道:「因為她想要。」
幾乎是立刻,念榕又接著問道:「那妳想要嗎?」
湘文的眼底閃過一絲驚愕,卻很快復歸平靜。她仔細端詳著念榕的臉孔,望見那雙清澈透亮,好似能看穿世間萬物的眼睛。
她不禁感慨道:「妳真是個敏銳的孩子。」
念榕收回自己的手,抗議起來:「我才不是孩子。」
湘文見狀,再次笑了起來。
「好,是我說錯了。」她相當乾脆地認錯,又吻了吻她的額頭,輕聲問:「我們去洗澡?」
念榕一聽,旋即坐起身來,拉著湘文一同進了浴室。
隔週的中午,湘文仍在公司忙得不可開交,向瑋卻突然來了電話。湘文疑惑地將手頭的文件暫且擱下,接起手機。
「怎麼了?」
向瑋的聲音有些哽咽,「妳今天能準時下班嗎?」
湘文抬起頭,看著桌上排成好幾列的香水。
「妳的鼻音很重,感冒了嗎?」她不答反問。
話筒另一頭沉默了一會,隨後才又啟齒:
「我跟毅凡分手了。」
湘文聞言錯愕,好半晌都沒有回應。她知道,自從兩人開放關係以來,向瑋雖和不少人談過戀愛,可是交往的時日都不長,毅凡則是其中唯一的例外。向瑋甚至曾經安排過湘文和對方見面,只不過她想方設法推拒掉了,最終並沒有見成。
「怎麼會,妳上個星期不是還去他家過夜嗎?」湘文著實不解。
向瑋抽了抽鼻子,「等妳回來以後再說,好不好?妳今天可以準時下班,回來陪我嗎?」
湘文看了一眼電腦螢幕上的訊息通知。是念榕,這個時間她大概用完午餐回公司了,傳訊息來估計是要問她今晚想吃甚麼吧。
她遲疑一會,「好。晚點見。」
告知念榕今日有急事,晚上的約會得取消之後,湘文趕忙將手邊的工作趕至預定進度,下班時間一到便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辦公室。起身之際,她不經意弄倒了前一週裝入遮光瓶裡的香水,翻倒的小小玻璃瓶沿著玻璃桌面滾動,隨即自桌緣跌落至湘文的辦公椅上。
湘文頓了頓,將遮光瓶拾起,輕輕打開蓋子。淡淡的辛香調氣息揉合古巴香脂的氣味,一點一滴滲入湘文的感官,令她不由得全身顫慄──經過這段時日的沉澱,那天與念榕在辦公室調和的氣味已經更加熟成,精油與精油間產生的複方作用,使其與酒精更加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就是她要的味道。這就是存在於念榕身上,反反覆覆蠱惑她的味道。
她將那氣味擦抹在手腕,又把小小的香水瓶收進隨身包裡。
一到家,她便看見向瑋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客廳裡,桌上還擺著一盒面紙。她一面抽起紙巾抹拭淚水,一面又止不住地哭泣,不斷抽抽噎噎。湘文輕手輕腳走近她身邊,挨著她坐下。
向瑋仍舊啜泣著。湘文伸手輕撫她的後背,卻在觸及她不停抖動的背部時,突然感到一股強烈的荒謬──她竟在安慰自己失戀的妻子。為了別人而失戀的妻子。
「別哭了。」她冷靜地開口,「妳先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
向瑋擤了擤鼻子。
「他……」她斷斷續續,「他說,他希望能跟我發展成一對一的關係。」
湘文愣了愣,卻仍不動聲色地觀察向瑋的表情。
「我告訴他,我可以承諾在婚姻以外只有他一個伴侶。可是他不要。他希望我離婚,希望和我共組家庭,希望與我一起生養小孩。但是我很早就跟他說過,自己是個已婚的人,我要找的,純粹是婚姻外的戀愛或性關係而已。」
湘文依舊沒說話,僅是抽起一張紙巾給她。
向瑋伸手接過,抹了抹淚,又繼續說:
「我們那晚一直在吵這件事,始終沒有共識。直到這幾日,我們才終於說好,這段關係就到此為止。」
湘文別過臉,靜靜地凝望面紙盒前方空蕩蕩的桌面。
她想起念榕。或許是因為年輕,也或許是因為她不過二十出頭歲,卻已過早地成熟,對於婚姻,念榕從來就沒有憧憬,也從未將婚姻視為神聖而不可侵犯的禮俗。即使在線上剛認識時,湘文向她表明自己已婚,是開放式關係的實踐者,她也沒有多加置喙。她唯一要考慮的,就是自己加入了這段關係之後,便要和另一人共同擁有湘文的感情。湘文還記得自己曾問過她,為何願意和自己走在一起。出乎湘文意料的是,她說,她反正也沒真的想過要和誰長相廝守──感情不就是這樣嗎──沒有走到最後,誰也不知道定局如何。有婚姻如是,沒有婚姻亦如是。從來就沒有一道坦途能讓誰一眼看到未來,輕易地便走到結局。
「花會開,」她彷彿聽見念榕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花也會敗。發生在這個世上的一切,都是這樣一回事。之所以嚮往永恆,只不過是因為它不可能發生。」
湘文低下頭去,交疊手掌,支住自己的下頷。念榕的香氣隱微地飄進她的鼻腔,柔軟地包裹住她那曾經惶惑,如今已然靜定的心神。
她聽見自己猶如局外人般,沉著地問道:
「但妳對他還有感情,是嗎?」
向瑋頓了一會,點了點頭。
她哽咽地說:「和他分開……真的很難受。」
湘文收回自己的手勢,稍稍側身面對向瑋,伸手輕撫她的面龐。
結婚週年那一夜,她也曾像這樣,伸手輕觸她的臉。窗玻璃上有兩人的倒影,和萬家燈火重疊在一起,閃動著明滅不定。是在那一個晚上,她第一次從向瑋口中聽到開放關係這個字眼,一個字一個字折射在玻璃上,折射在無數聳立的高樓牆面上,再折射進她望著向瑋的眼眸底處。
非得要開放的關係,才稱得上透明、自由、安全嗎?湘文後來屢次思索,卻發現早在向瑋提出要求的時候,所有她曾經感覺自由的,安全的,一瞬間全都成了困住她的危樓,傾斜將頹,搖搖欲墜。她彷彿瞥見臺北城市的天際線,在窗面上變得破破碎碎。
但這一切,向瑋已經來不及知道。
也許在那一晚,她就應該強硬地拒絕向瑋。她心底清楚,發展到這一步,這段感情早已經名存實亡,尤其是當她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夠信任向瑋的時候──沒有了信任,所謂的開放透明,便失去了意義。她和向瑋,再也不是一個可以被指稱為「她們」的共同體,在這段早已無法被稱作關係的關係之中,她提早退場了,縮進了小小的、暗色的遮光瓶裡面,一個光透不進去,絕對稱不上透明的所在。
湘文收起自己的手,專注地看進向瑋的雙眼。隨後,她以帶著些許憐憫的口吻,輕聲問道:
「那麼,妳為甚麼不答應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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