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姚海軍被查回顧成都「雨果獎」亂象, 兼及新一代科幻寫作者的方向(下)

其他 | by  楊在 | 2025-01-24

編按:因受編幅所限,文章將分成上下兩篇刊登。上篇主要聚焦於雨果獎、姚海軍以及事年的簡單背景,下篇將深入了解及分析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雨果獎之亂,及為新一代科幻寫作者提議方向。

從姚海軍被查回顧成都「雨果獎」亂象, 兼及新一代科幻寫作者的方向(上)


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雨果獎從提名階段開始就陷入到了幾乎在國際範圍內引起軒然大波的DQ爭議中。


曾獲「星雲獎」(這裡指由美國科幻及奇幻作家協會頒發的科幻及奇幻藝術年度大獎,與「雨果獎」齊名)、「軌跡獎」(頒發給美國《軌跡》雜誌年度讀者投票的優勝者,給雨果獎的投票者們提供意見和建議)的華裔美籍作家匡靈秀(R.F.Kuang),她的長篇推理小說《巴別塔》(Babel。另有譯名《巴別塔學院》,此處跟從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譯名。)2022年在美國出版,書中內容涉及大英帝國的帝國主義以及資本主義,以1830年代的平行世界的英國為背景。該書曾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書榜第一名, 並榮獲布萊克威爾2022年度小說類圖書獎、2022年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獎、2023年英國圖書獎(小說類)和2023年奇幻小說軌跡獎。亞馬遜Kirkus ReviewsNPR 、 和《華盛頓郵報》 將該書評為年度最佳奇幻書籍之一,巴諾書店將其評為年度十大圖書之一。


然而這樣一部成績斐然的作品在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上竟然大熱倒灶,連入圍名單都沒能躋身進去,事件迅速在國際科幻界、出版界和媒體間引起轟動。一種猜測是匡靈秀在她另一部三部曲作品《罌粟戰爭》(The Poppy War)中描述了一位出身卑微,在祖國與侵略國的戰爭以及後續的軍閥內戰中,逐漸變成她所對抗的怪物。匡靈秀曾在受訪時表示這位女生的原型正是來自毛澤東。


直到雨果獎頒獎過後,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鑑於國內外輿論和世界科幻協會的壓力下才在今年1月公佈了包含提名數據的雨果獎統計數據,當中《巴別塔》在「最佳長篇小說」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三位,卻在毫無具體說明的情況下被標註了「不具備提名資格」而無法參與到「最佳長篇小說」獎的角逐中(該獎項最終由美國作家烏爾蘇拉·弗農(Ursula Vernon,筆名T. Kingfisher)憑藉《蕁麻和骨頭》(Nettle & Bone)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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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相同情況的還有在「最佳短中篇小說」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二位的《塗色世界》(Color The World)、在「最佳短篇小說」獎提名階段排名第六位的《盡化塔》(這篇小說的作者海漄另有一篇中篇小說《時空畫師》在「最佳短中篇小說」獎提名中排名第一位)、在「最佳戲劇表現(短片)」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三位的《睡魔第6集:翅膀的聲音》(Sandman Episode6:The Sound of Her Wings)、在「最佳粉絲作者」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三位的保羅・韋默(Paul Weimer)、在「驚奇獎」提名階段排名第四位的加拿大華裔作家趙希然(Xi Ran Jay Zhao)。


上面提到的《睡魔第6集:翅膀的聲音》的作家,英國奇幻大師尼爾・蓋曼在社交媒體上多次與雨果獎相關委員會溝通後說道:「一直以來,雨果獎以其過程的透明度和清晰性別具一格。然而,這次的做法卻顯得晦澀難懂,若無法提供一些明確的解釋,意味著出現的任何問題都無法被解決,且恐難不損害雨果獎過去70年來的信譽。」(Until now, one of the things that’s always been refreshing about the Hugos has been the transparency and clarity of the process … This is obfuscatory, and without some clarity it means that whatever has gone wrong here is unfixable, or may be unfixable in ways that don’t damage the respect the Hugos have earned over the last 70 years.)


匡靈秀則表示:「我本來不想談論《巴別塔學院》在雨果獎上無故被取消資格的事。但我認為這種情況常常因為含糊不清的說法、難以解決的疑問,以及那些看似回答卻又不是真正回答的話而更加撲朔迷離。我想澄清的是,沒有人向我或我的團隊提供《巴別塔學院》不符合資格的原因。我沒有拒絕提名,因為根本沒有提名。我會假定這是一個『不被歡迎』的問題,而非『不符合資格』。排除不受歡迎的作品,不只讓所有相關人士困窘,更是讓整個程序和組織失去公允。感到遺憾。」(I initially planned to say nothing about Babel’s inexplicable disqualification from the Hugo Awards. But I believe that these cases thrive on ambiguities, the lingering question marks, the answers that aren’t answers. I wish to clarify that no reason for Babel’s ineligibility was given to me or my team. I did not decline a nomination, as no nomination was offered.


Until one is provided that explains why the book was eligible for the Nebula and Locus awards, which it won, and not the Hugos, I assume this was a matter of undesirability rather than ineligibility. Excluding 「undesirable」 work is not only embarrassing for all involved parties, but renders the entire process and organization illegitimate. Pity. That’s all from me. I have books to write.)


有趣的是,在同一份統計數據表中,「最佳戲劇表現(長片)」獎提名階段排名第八位的《睡魔:第一季》(Sandman,The Season1)同樣被DQ,但組委會給了理由:「不符合《世界科幻協會章程》3.8.3章節相關規定」,該章節內容為「如果系列作品和其中的一部都獲得提名,則只選擇獲得更多提名的類別進入決選。」因此,導致《睡魔:第一季》因3.8.3章節規定而被DQ的正是上文提到過在「最佳戲劇表現(短片)」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三位,卻在毫無具體說明的情況下被標註了「不具備提名資格」而無法參與到該獎項角逐中的《睡魔第6集:翅膀的聲音》。


也就是說,在提名階段獲得「最佳戲劇表現(長片)」獎提名的《睡魔:第一季》因為只有50票提名票,低於該季作品中同時獲得了「最佳戲劇表現(短片)」獎提名的分集《睡魔第6集:翅膀的聲音》獲得的139票提名票,結果被DQ。但是,以提名票數量優勢成功打敗了整季的分集,卻因為組委會標註的「不具備提名資格」,也沒有逃脫掉被DQ的命運,且還沒有得到任何理由。


同樣被告知「不符合《世界科幻協會章程》3.8.3章節相關規定」的還有《人生切割術》(Severance)系列。在「最佳戲劇表現(長片)」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九位的《人生切割術(第一季》(Severance,Season1),憑藉38票提名票,在與只有36票提名票的《人生切割術第一季第九集:我們的身份》(Severance S1.E9,The We We Are.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提供的統計數據檔案中,將此項的「Severance」打成了「Severence」,類似或其他錯誤在該檔案中屢見不鮮。)的提名資格戰中險勝,得以不被DQ。後者在「最佳戲劇表現(短片)」獎提名階段排名第五位,倖存下來的前者卻因在「最佳戲劇表現(長片)」獎提名階段排名中未能躋身前六位而無法入圍到最終投票。


更加有趣的是,在「最佳相關作品」獎提名階段排名第四位的《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史》同樣被DQ了,組委會給出的理由是:「由於其中一位作者是本屆雨果獎評選委員會成員,因此該作品不具備入圍資格。」


《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史》的作者分別是吳岩、賈立元、任冬梅、肖漢、姜振宇、王瑤。根據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官網資料,姜振宇是該屆雨果獎執行組組長。根據該屆《世界科幻大會章程》「第3.13節:排除」的條文:「本屆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的任何成員,或與組委會成員有密切聯繫的任何出版物均無權獲獎。但是,如果組委會將本條規定的所有權力委託給一個小組委員會,且該小組委員會的決定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不可撤銷,則該排除僅適用於小組委員會成員。」(Section 3.13: Exclusions. No member of the current Worldcon Committee or any publication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a member of the Committee shall be eligible for an Award. However, should the Committee delegate all authority under this Article to a Subcommittee whose decisions are irrevocable by the Worldcon Committee, then this exclusion shall apply to members of the Subcommittee only.)


因此,《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史》因為與擔任該屆雨果獎執行組組長的姜振宇「有密切聯繫」而被DQ。


面對DQ行為所引起的甚囂塵上的國際輿論,時任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世界科幻協會部雨果獎執行組組長的戴維・麥卡錫(Dave McCarty)一度僅回應道:「沒有人命令過我做任何事情。雨果獎管理團隊與中國政府之間,沒有任何官方形式的溝通。(Nobody has ordered me to do anything … There was no communication between the Hugo administration team and the Chinese government in any official manner.)」他否認了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上的雨果獎受到干預,但是也沒有具體解釋那些被DQ的作品是因為什麼原因被指「不具備提名資格」。


據台灣中央社此前報道,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曾在該屆的《世界科幻協會章程》的雨果獎相關條文中加入「作品必須符合當地法規及規範」的細則。這在往屆的《世界科幻協會章程》上從未出現過。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官網上公佈的《世界科幻協會章程》中無法查找到該條文。


這場一直被籠罩在陰霾下的DQ風波直到一年後才開始明朗起來。


據2024年2月英國衛報和德國之聲等媒體的報道,戴維・麥卡錫在2023年6月5日發給雨果獎執行組成員的一封電郵中寫道:「我們需要特別注意作品中任何帶有敏感政治屬性的內容。」他在郵件中進一步表示,不是說要細讀所有東西,但如果作品關注了中國、台灣、西藏或其它在中國可能成為話題的內容,就需要注意,「以便我們判斷將其列入候選名單是否安全,以及法律是否要求我們做出行政決定。」


從包括上述電郵在內的大量被洩露出來的相關電郵中可以看出,該屆雨果獎執行組的成員在編制每個獎項前10名的電子表格時,表格內容包括了作品內容和對作者的政治審查,以確定沒有踩到中國的政治紅線。


洩露的郵件屬於該屆雨果獎執行組成員雷希(Diane Lacey),內容涉及她與2022屆雨果獎執行組的成員Kat Jones的對話,從內容中可見,2023年的雨果獎執行組梳理了作家在社群媒體中發表的內容是否涉及政治敏感,甚至連他們的旅遊紀錄都沒有放過。


例如針對匡靈秀的《巴別塔》,Jones指出:「《巴別塔》有很多關於中國的內容。我還沒有讀過它,也不了解中國政治,不能分辨它是否會被視為對中國有負面影響。」至於在上文提到的另一位被DQ的作家保羅・韋默(Paul Weimer),在評審團內部郵件中顯示,他被DQ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曾去過西藏。而他則表示自己去的不是西藏,而是尼泊爾,認為「這甚至不是夠格的政治審查,完全是胡扯」。對於作家Naseem Jamnia的標註則是「作者公開將自己描述為酷兒、非二元性別、跨性別者(這對他們有好處),並經常撰寫有關性別的文章,尤其是非二元性別。被提及的作品也依賴這些主題,我把它們包括在內是因為我不知道這在中國會如何發展(我懷疑不太好)。」


雷希後來將這些郵件透露給了科幻作家和記者巴克利(Chris M Barkley)和桑福德(Jason Sanford),今年2月14日,這兩個人在網絡上發表了有關報道,逐步解開了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的DQ之謎。


不同於這個幾乎只在中國境外受到關注並引起轟動的DQ爭議,在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雨果獎頒獎後,國內也掀起了對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和雨果獎質疑的巨大聲浪。


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各項雨果獎中,頒發給中國科幻寫作者的獎項分別有「最佳短中篇小說」獎(《時空畫師》海漄)、「最佳粉絲雜誌」獎(《零重力報》,編輯:河流、零始真)和「最佳職業藝術家」獎(趙恩哲)三項。


這樣的結果對於國內科幻迷而言本來應該是一件相當振奮人心的事情。畢竟在繼60後的劉慈欣以《三體》獲得2015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和80後的郝景芳以《北京折疊》獲得2016年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後(這篇最初只是發表於國內論壇的2萬多字小說,其英文譯者正是上文提到的翻譯了《三體》的華裔美籍科幻作家劉宇昆),90後的中國年輕科幻作家海漄順利接棒,憑藉《時空畫師》再度為中國科幻界贏得雨果獎「最佳短中篇小說」獎的殊榮,實屬不易。


誰知當雨果獎得獎名單公佈之後,國內科幻界的普遍態度與官方大肆報道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成功舉辦的宣傳氛圍形成強烈對比,當中矛頭更是直指獲得「最佳短中篇小說」獎的《時空畫師》。


針對《時空畫師》獲獎,國內科幻界湧起了一股不小的質疑與批判之聲,評選過程的透明度也引起了相當廣泛的討論,不少人對雨果獎的評選機制和公平性提出了質疑。


在這一場風波中,最直接的表現就是,在國內擁有權威地位的豆瓣評分上,首發《時空畫師》這篇小說的科幻小說集《銀河邊緣009》(即第九期《銀河邊緣》)在頒獎過後數天內陡增大量低分評價,截止今年11月28日,在總計達到2338人的評價中,高達36.1%的讀者給出了三星評價,一星和二星評價也分別為19.5%和24.3%,至於較高的四星和五星評價則只有14.9%和5.1%,總評分至今仍然只有5.5分,以至於評分的橫置條型圖呈現出橫向的「國際手勢」形狀。


為讓沒有讀過這篇小說的讀者稍微有所了解,筆者在這裡做一個簡單的小說簡介:故宮博物院在閉館日時,柱子上出現骷髏影,而書畫修復師也發現了會移動的詭異黑斑,接報到場調查的警察周寧不但遇到了移動的鬼影,還被其附身,皮膚上也出現了會移動的詭異黑斑,此後開始產生幻覺,出車禍進入醫院。在昏迷的意識深處,周寧遇到了那個怪異的黑影,一番了解過後才知道那竟是北宋年間宮廷畫師趙希孟在高維空間投下的幻影。小說中,趙希孟帶領昏迷的周寧通過意識見證了自己曲折滄桑的一生,並且展示出了他繪畫《千里江山圖》的歷史片段。


趙希孟的原型是據傳在十八歲就繪出名畫《千里江山圖》的王希孟,這位中國繪畫史上僅有的以一張畫而名垂千古的天才少年,在史書中沒有任何記載,這也為海漄在《時空畫師》的創作上提供了豐富且宏大的想像空間。海漄在小說中將趙希孟設定為因自幼患有「離魂症」而擁有穿越時空的意識,能一眼千里,洞悉古今。他預見到北宋在多年後會因「靖康之變」而導致民不聊生的局面,以此創作出《千里餓殍圖》。在向皇帝進呈畫稿時,趙希孟意外撞見皇帝、太師和金國使者密會,他冒死勸諫卻被昏君所殺,死後魂魄一直遊蕩在歷史長河之中。


關於創作背景,海漄說其構思來自在央視《國寶檔案》節目裡看到《千里江山圖》後對王希孟產生了興趣,開始收集他的個人資料,並且認為可以試著用科幻的思想進行解釋。《時空畫師》的最初靈感則來自另一幅南宋名畫《骷髏幻戲圖》(也就是小說中骷髏影的出處),《骷髏幻戲圖》是一幅畫面詭異、與傳統題材迥異的畫作。當海漄得知它與《千里江山圖》都收藏在故宮博物院時,就興起了「寫一個在故宮中發生的兩幅宋朝名畫交融的故事」的創作念頭。


質疑者中有不少人認為該篇小說質量平庸,文筆和故事結構都較為薄弱,該小說獲獎難以令人信服。還有部份人甚至質疑這篇小說的科幻屬性,認為它並非傳統科幻,與其說是科幻小說,不如說是玄幻小說(注意,這裡說的是「玄幻小說」,而非也包含在雨果獎評選標準內的「奇幻小說」)更加合適,難以代表中國科幻的真正水平。


不少國內外讀者都質疑《時空畫師》的得獎是集票刷票的結果,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結束後不久,上文提到的張麓凡在個人微信公眾號發文直言《時空畫師》是「今年中國人大包大攬集票內定托舉到外國人面前的雨果獎獲獎作品」。


按照往屆世界科幻大會的慣例,在雨果獎頒獎結束後,主辦方都會及時將當屆雨果獎的投票票數公開。但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直到閉幕後數月仍然遲遲沒有公開票數,連嘗試計票的外國科幻人士都不得不在社交媒體上連發數帖:「Gonna be someone tell me where the fucking JUSTICE is!?」、「Sometimes,not often,but sometimes there is justice in the universe!」及「Hey guy, there’s no any shit of justice without money and marionette fools under it. Keep that in mind.」。


此外,還有一種說法指,每年世界科幻大會都會給主辦城市一個創作類獎項的獲獎名額。2023年雨果獎入圍了相關獎項的國內作品分別是入圍「最佳短篇小說」獎的《命懸一線》(江波。2022年1月發表於《科幻世界》2022年1月)、《還魂》(任青。2020年3月發表於《科幻世界》,英文版在2022年12月發表於意大利《未來科幻》)、《白色懸崖》(魯般。2022年5月發表於《科幻世界》)、《火星上的祝融》(王侃瑜。發表於2022年第五期《天涯》),以及「最佳短中篇小說」獎的《時空畫師》。支持相關說法的人認為,此次《時空畫師》得獎,也是科幻世界雜誌社與《銀河邊緣》的主體公司八光分文化協商後的結果。


大概是為了平息各方對此次雨果獎的質疑,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不得不在12月3日公佈了《2023雨果獎及相關獎項統計數據》,並在表末附上如下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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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有提名數據的《2023雨果獎及相關獎項統計數據》直到今年1月才被公佈出來。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此舉雖然符合上圖中提到的該屆《世界科幻協會章程》第3.12.4章節「完整的投票總數,包括第一,第二……的後續排名的總分統計,應在世界科幻大會後九十(90)天內由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公佈。在同一期間,每個類別最後評選過程的最後十輪結果,也應公佈(如果少於十,則全部公佈)。」中90天的公佈時限,但與往屆世界科幻大會中,相關完整數據在大會結束後不久就會全部公佈出來的作法相比,仍然不甚理想。


補充說明一下,今年的雨果獎於北京時間8月12日揭曉,即美國時間8月11日晚,相關獎項的提名與獲獎統計數據在雨果獎頒獎結束後當日就分別公佈在了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的官網以及雨果獎的官網上,同時在上述官網發佈的還有《2024雨果獎行政人員報告》,而成都世界科幻大會至今仍未發表2023年的報告。


這裡又不得不提一下世界科幻大會的雨果獎投票機制。


與絕大多數由專業評審團選出獲獎作品的文學比賽不同,世界科幻大會頒發的雨果獎實際上是由世界科幻大會的會員投票決定。在這次大會上,任何人只需要支付320元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會員費,就可以參與本屆雨果獎的正式提名和投票,據非官方的資料顯示,成都科幻大會一共有約3000人參加。這種投票機制被視為「讀者獎」的一種形式,卻也因為門檻低,相當容易受到刷票行為的影響,而事實上,在往屆的世界科幻大會上也多多少少會出現雨果獎集票刷票的行為。有人對本屆提名及投票階段的數據進行整理,也得出了類似結論,指出大會存在有組織地針對某部作品集中投票的「衝票」行為。同時也有人指出,投給《時空畫師》的那些票數不一定是由會員本人自己投出去,有可能是被《科幻世界》雜誌社和八光分文化拿走選票資格去投的。


此外,按照往屆世界科幻大會的慣例,世界科幻大會的舉辦方均會在雨果獎各獎項提名和最終投票開始前向該屆的所有會員發送包含所有參選作品英文版本的資料檔案包,供會員閱讀後作出提名及投票選擇。然而,根據國外科幻迷的投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直至雨果獎頒獎典禮時,包括《時空畫師》在內部份中文原創作品仍然未有提供英文版的翻譯(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官方僅提供了這些作品的英文譯名),甚至在國外會員間流傳參閱的部份中文原創作品的英文版翻譯,還是由國內科幻愛好者自發組成的科幻組織自行翻譯後分享給國外會員。


有科幻迷將此次事件與劉慈欣《三體》獲獎那次的「小狗門」事件進行比較。「小狗門」也是世界科幻大會史上比較有名的一次有組織的惡性刷票事件。簡單來說就是,堅持保守的右翼政治觀點,屢次發出反對女性與少數族裔聲音的兩個政治組織「悲傷小狗(Sad Puppies)」和「狂暴小狗」(Rabid Puppies)在2015年雨果獎時,通過刷票控制了雨果獎的提名名單,致使雨果獎每個獎項的五部作品的提名名單上,三部長篇、全部中短篇、全部相關作品都與這兩個組織的名單一致。在這份提名名單揭曉後,科幻界一片譁然,憤怒不已,《冰與火之歌》的作者喬治・RR・馬丁更是多次發文批判。作為回應,這屆雨果獎中,不少獲得提名的作品作者選擇了拒絕參加複選(根據雨果獎章程,當某部作品獲得會員提名並且入圍提名名單後,作者可以選擇是否接受提名,參加最終投票的複選階段),甚至大量會員在投票階段投給了選票中「不設獎項」(No Award)的選項(雨果獎的投票中,在所有入圍作品下面還設有一個「No Award」的選項供會員選擇,其中一個用意就是讓會員表達對該獎項所有入圍作品都無意選擇的投票意象。)。在這種背景下獲得《最佳長篇小說》獎的《三體》也備受爭議了一段時間。


我們回到兩個事件的本質。「小狗門」涉及的是世界科幻大會舉辦方以外的團體,不得不說,這一屆的世界科幻大會也是被這些團體利用了選舉漏洞的受害者。


實際上,「雨果獎」選舉結果受到外部干擾的類似情況也出現在今年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上。


根據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管理小組委員會主席Nicholas Whyte 拍攝的公開視頻的資料,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發現在3813張選票中,有377張選票涉及以欺騙手法協助其中一名決賽入圍作品勝出,而該批選票的選民姓氏相同,只是更改了名字的首字母順序,另一批選民的名字是連續數字。因為大量這類票數投給同一候選人,結果被管理員發現,但大會沒有公布涉事候選人名字。大會又跟 CNN 透露,他們收到一個匿名報告,爆料說有人「贊助」了其他人,去投自己「心儀作品」。因為問題選票被移除,有一本作品本來入圍了,因此沒有勝出該類別。Nicholas Whyte在上述公開視頻中指出:「我們認為保持透明性很重要,因此必須公開事件。」


回到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刷票行為,我們卻不難看出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官方的身影,這樣一來,整個性質就與「小狗門」和「格拉斯哥事件」截然不同了。


上面提到《20世紀中國科幻小說史》因為作者之一的姜振與在成都世界科幻大會上擔任雨果獎執行組組長而在提名階段被DQ。這裡就對這件事展開說明一下。


由於時任四川科幻世界雜誌社有限公司董事、副總編的姚海軍擔任了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大會主席團的專職主席,而八光分文化(即發表了《時空畫師》的科幻小說集《銀河邊緣009》的公司)創始人楊楓擔任了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大會主席團的副主席,根據上述《世界科幻大會章程》「第3.13節:排除」的條文:「本屆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的任何成員,或與組委會成員有密切聯繫的任何出版物均無權獲獎。但是,如果組委會將本條規定的所有權力委託給一個小組委員會,且該小組委員會的決定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不可撤銷,則該排除僅適用於小組委員會成員。」(Section 3.13: Exclusions. No member of the current Worldcon Committee or any publications closely connected with a member of the Committee shall be eligible for an Award. However, should the Committee delegate all authority under this Article to a Subcommittee whose decisions are irrevocable by the Worldcon Committee, then this exclusion shall apply to members of the Subcommittee only.)的前半部份,即「但是(However)」之前的規定,在該屆雨果獎評選中,曾在《科幻世界》和《銀河邊緣》上發表過的作品應當無權獲獎,而姚海軍和楊楓也無權參與到「最佳長篇作品編輯」獎和「最佳短篇作品編輯」獎的競選中。


然而,由成都商報、成都科幻協會和科幻世界雜誌社及八光分文化主導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利用上述條文的後半部分規定,將該屆《世界科幻協會章程》中「第3條—雨果獎」(即隸屬於「第3條—雨果獎」的「第3.13節:排除」中所說的「本條」,英文版中的「this Article」)規定的所有權力委託給了該屆雨果獎執行組(即「第3.13節:排除」中所說的「小組委員會」,英文版中的「a Subcommittee」),並且讓他們擁有了即使是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也無法撤銷其決定的權力。作為交換,在該屆雨果獎中,除了雨果獎執行組組長的姜振宇和戴維・麥卡錫,以及與他們有密切聯繫的任何出版物無權獲獎外(此處忽略不計那些沒有出現在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官網上的雨果獎執行組成員),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中的其他成員、與他們有密切聯繫的所有出版物都依然有權獲獎了。


最終在該屆雨果獎的提名名單中,直接屬於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成員,或者和組委會成員有密切聯繫的出版物,包括了入圍「最佳長篇作品編輯」獎的姚海軍;入圍「最佳短篇作品編輯」獎的楊楓;入圍「最佳相關作品」獎的《中國科幻口述史(第一卷)》(楊楓。成都時代出版社出版);入圍「最佳短篇小說」獎的《命懸一線》(江波。發表於2022年1月的《科幻世界》)、《還魂》(任青。2020年3月發表於《科幻世界》,英文版在2022年12月發表於意大利《未來科幻》)、《白色懸崖》(魯般。2022年5月發表於《科幻世界》);入圍「最佳短中篇小說」獎的《時空畫師》(海漄。2022年4月發表於《銀河邊緣:009》)。


《時空畫師》的作者海漄也是八光分文化的簽約作者,但在獲獎前的知名度其實並不高。同年,被《科幻世界》力推,憑藉短篇小說《白色懸崖》獲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提名的90後科幻作家魯般在科幻界中已經嶄露頭角。他在2021年已經憑藉處女座長篇作品《未來症》獲得第三十二屆中國科幻銀河獎最佳新人獎,而《未來症》也同時入圍最佳長篇小說獎的提名。一年一屆的銀河獎被稱為國內科幻最高獎項,由科幻世界雜誌社獨辦,「最佳長篇小說獎」、「最佳中篇小說獎」和「最佳短篇小說獎」等創作類獎項均由在該社的雜誌或圖書上發表和出版的作品競逐(上文提到的在雨果獎提名階段被DQ的匡靈秀的《巴別塔》在今年第35屆銀河獎中,與巴爾托什·斯澤波爾的《賽博朋克2077:夜城迷夢》一齊獲得了最佳引進圖書獎。)。在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即將舉辦前數月,魯般的介紹短視頻已經頻頻登上紐約時代廣場的大屏幕和國內各大社交平台短視頻及網絡媒體的報道中,頗符合姚海軍「造星」理念下的宣傳攻勢。相比之下,曾在最終獲獎的海漄實在算得上是寂寂無名了。


值得一提的是,海漄在今年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上再次獲得了雨果獎提名,在最終入圍名單公佈後,他婉拒了今年的提名,表示:「2023年在成都留下的那份記憶已經足夠美好,2024年希望把機會讓給更加優秀的前輩。」今年的雨果獎,四大天王的何夕和王晉康分別憑藉《人生不相見》(英譯本)和《水星播種》(英譯本)入圍「最佳中長篇小說」獎,韓松的《沒有答案的航程》(英譯本)入圍「最佳短篇小說」獎,這也是雨果獎上首次出現四大天王中三位同時入圍的情況。此外還有知名科幻作家顧適的《<2181序曲>再版導言》和寶樹的《美食三品》分別入圍「最佳短中篇小說」獎和「最佳短篇小說」獎。


實際上,八光分文化與《科幻世界》也有著極大的淵源,其創辦人楊楓在2003年加入《科幻世界》,一直做到雜誌副主編,直到2016年離開雜誌社自主創業成立八光分文化,從事科幻作品的版權代理和中外科幻作品的相互譯介和引進等工作,並以《銀河邊緣》作為國內科幻作品的出版載體。源自美國《銀河邊緣》(Galaxy’s Edge,由萊斯利擔任主編)雜誌,由楊楓擔任主編的中文版《銀河邊緣》每期都會從美版《銀河邊緣》雜誌中選取數篇優秀作品翻譯刊載,同時也刊登國內優秀的原創科幻作品,當然,美版《銀河邊緣》也會翻譯刊載中文版《銀河邊緣》裡優秀的中文科幻作品。八光分文化與成都科幻大會關係也相當密切,2021年,由姚海軍出任會長的成都市科幻協會成立,八光分文化是該協會的主要發起單位之一,其後,成都市科幻協會作為主力,在成都申辦世界科幻大會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楊楓本人也在成都科幻大會組委會的大會主席團中擔任副主席一職。


根據比慣例遲了數月才公開的成都雨果獎投票紀錄顯示,成都雨果獎的投票總數僅為1674票,与往年票数有著一定差距。由於《時空畫師》知名度相對較低,也就不能怪別人懷疑這背後是否存在著某種利益操控。


耐人尋味的是,2024年1月20日,雨果奖官網在發佈了由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提交的包含提名數據的《2023雨果獎及相關獎項統計數據》後,在通告下強調:「按照慣例,雨果獎的管理工作由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雨果獎執行組負責,如果有任何疑問,應該直接向他們詢問。雨果獎網站不管理該獎項。每年的獎項均是由當年的世界科幻大會管理,由其全權負責當年獎項的舉辦。如果您向我們發送有關 2023 年雨果獎的問題,我們只能將其轉發給當年的雨果獎管理者。」(As is usual practice,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awards was delegated to the Hugo Administration subcommittee of the 2023 Chengdu Worldcon, and any inquires should be directed to them. The Hugo Awards website does not administer the Awards. Each year’s Awards are administered by that year’s World Science Fiction Convention, which is solely responsible for the conduct of that year’s Awards. If you send questions regarding the 2023 Hugo Awards to us, we can only forward them to the current year’s Hugo Award Administrators.)雨果獎官網這一舉動幾乎代表著是在與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在雨果獎方面的相關行為撇清關係。


雨果獎官方的這種作法既不曾見於過往世界科幻大會的歷史,也不見於今年剛結束的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上。


緊接著,在1月31日,世界科幻大會和雨果獎的商標持有者——位於美國加州的W.I.P(Worldcon Intellectual Property)公司在世界科幻協會的官網上發出通告,指出「W.I.P非常重視最近對2023雨果獎程序的投訴以及對W.I.P工作人員評論的投訴」(W.I.P. takes very seriously the recent complaints about the 2023 Hugo Award process and complaints about comments made by persons holding official positions in W.I.P. In connection with these concerns),同時宣布採取了下列行動:「Dave McCarty辭去W.I.P董事一職;Kevin Standlee辭去W.I.P董事會主席一職;Dave McCarty因在公開評論中損害了W.I.P商標的商譽和價值,以及他所主持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管理委員會的行為而受到譴責(censured);陳石因他所主持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管理委員會的行為而受到譴責(censured);Kevin Standlee因他的公開評論行為受到斥責(reprimanded),因為他的評論錯誤地讓人們相信W.I.P沒有在維護自己的商標;Ben Yalow因他所主持的成都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管理委員會的行為而受到譴責(censured)。」


(Dave McCarty has resigned as a Director of W.I.P.

Kevin Standlee has resigned as Chair of the W.I.P. Board of Directors (BoD).

W.I.P. has censured or reprimanded the following persons, listed in alphabetic order, for the reason given:

Dave McCarty – censured for his public comments that have led to harm of the goodwill and value of our marks and for actions of the Hugo Administration Committee of the Chengdu Worldcon that he presided over.

Chen Shi – censured for actions of the Hugo Administration Committee of the Chengdu Worldcon that he presided over.

Kevin Standlee – reprimanded for public comments that mistakenly led people to believe that we are not servicing our marks.

Ben Yalow – censured for actions of the Hugo Administration Committee of the Chengdu Worldcon that he presided over.

Donald Eastlake has been elected Chair of the W.I.P. BoD.)


在這份通告的末尾,是世界科幻協會的兩則小聲明:「世界科幻大會(Worldcon)由每年管理雨果獎的具體組織運作。關於2023雨果獎的任何問題,可以發送電郵至成都2023世界科幻大會詢問。」(Please note that each year’s World Science Fiction Convention (Worldcon) is run by a separate organization which administers the Hugo Awards for that year. The Chengdu 2023 Worldcon has asked that any specific questions about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2023 Hugo Awards be sent to hugoteam@chengduworldcon.com. )、「除2023雨果獎相關外的其他傳媒諮詢,可以聯絡......」(For media inquiries on topics related to W.I.P. other than the specifics of the 2023 Hugo Awards, you may contact info@thehugoawards.org.)


根據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官網的公開資料,陳石和Ben Yalow均擔任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大會主席團聯合主席、世界科幻協會部(包括雨果獎執行組、商務會議執行組及2025選址投票組)部長;Dave McCarty擔任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大會主席團副主席、世界科幻協會部雨果獎執行組組長;Kevin Standlee擔任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雨果獎執行組事務會議(即上面的商務會議,此處疑是官網工作人員的失誤)執行組會議副主持。


這裡補充一點,根據張麓凡的微信公眾號文章指出,成都商報社是國內中西部地區較大的雜誌綜合體,據說在2021年時,在成都商報社任職的陳石盯上了世界科幻大會,並且與四川省科協領導接觸,綁定了《科幻世界》雜誌社,再架上八光分文化等成都的科幻機構,在當年華盛頓世界科幻大會上一起參與2023年世界科幻大會舉辦城市的競選中,最終也順利獲得了第81屆世界科幻大會的舉辦權。


在通告發出後,國內主導了此次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陳石、王雅婷、姚弛和成都商報社的相關人士中,僅剩下陳石沒有跟隨眾人腳步引咎辭職,而他之所以被WIP譴責的根本原因就是「會議期間組織不力、不當」和「文學獎項票數公佈拖延,並且票數來源存疑」。


至2月25日,世界科幻協會官網上再度發佈了一條W.I.P的通告,除了進一步說明W.I.P的組織變動,再在末尾增加了一則提醒:「為避免任何混淆,請注意,『天問計畫』並不屬於WSFS,並未獲得WSFS MPC或WIP的批准或支持。」(To avoid any possibility of confusion, note that the 「Tianwen Program」 is not a part of WSFS and has not been approved or endorsed by the WSFS MPC or WIP.),之後又一次強調「世界科幻大會(Worldcon)由每年管理雨果獎的具體組織運作。關於2023雨果獎的任何問題,可以發送電郵至成都2023世界科幻大會詢問。」之餘還補充說明「」(The Glasgow 2024 Worldcon will be administering the 2024 Hugo Awards and can be contacted at hugo-help@glasgow2024.org. For media enquiries on other topics related to MPC or WIP, you may contact info@thehugoawards.org.)


上述被點名的「天問計畫」全名「天問華語科幻大文學賽」,是2023年成都世界科幻大會期間由姚海軍等人在大會活動期間宣布成立的新獎項。目前官方定位是「由成都市政府和中國作協共同發起的獎項,首場海外推介活動就是在2024年8月8日至8月12日期間的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会上舉行。並且於10月18日在成都科學館雨果廳舉行了頒獎儀式。作為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的延續,首屆天問的LOGO和吉祥物近乎完全沿用了2023成都世界大會的設計。(該設計版權方即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組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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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結束後不久,雨果獎官網也在9月4日發佈了一條致歉聲明,該聲明表示,「在格拉斯哥世界科幻大會上,世界科幻協會商務會議通過了一則決議,針對「2023年雨果獎管理中的任何失誤」公開道歉(The 2024 World Science Fiction Society Business Meeting held at the 2024 Glasgow Worldcon passed a resolution apologizing 「for any failures in the administration of the 2023 Hugo Awards.」),並且罕見地在直接在英文版後附上了由Sophia Xue提供的簡體中文翻譯官方版本,具體內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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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作為中國第三位雨果獎得獎者,海漄的科幻作品集並沒有受到負面輿論的影響,很快就由八光分文化推出了科幻作品集,有趣的是,與科幻作家通常以《XXX科幻集》進行命名的方式不同,海漄的作品因為多以怪奇元素入科幻小說的創作手法,最終命名為《海漄怪奇故事集》。不過,由香港中和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繁體版則命名為《時空畫師——海漄中短篇科幻小說選》,這本繁體版小說選中除了收錄《時空畫師》外,也收錄了早期獲得銀河獎最佳短篇提名的《江之怒》、由八光分文化主辦的冷湖獎獲獎作品《走蛟》以及該書出版時新收錄並於今年獲得首屆天問華語科幻文學大賽「最佳短篇科幻作品」獎的《土樓外的春天》等作品。


新一代科幻寫作者的方向

2024年末,首屆華語科幻天問獎、第十三屆科幻光年獎、第二屆百萬釣魚城科幻大獎等國內重要科幻獎項相繼頒獎。出版人、作家和研究者們都在各個頒獎禮上發表自己對華語科幻發展的理解與展望,這些觀點無疑為年輕科幻寫作者提供了創作方向。當然,作為寫作者,他人的看法與建議未必完全適用,尤其是當這些人之間也存在不同的見解。


在首屆天問獎頒獎典禮上,《人民文學》主編施戰軍提出,科幻的分量在於它有科學之核,文化之核、生命之核。科幻是工業化歷史的產物,但在未來中國,它承載的是歷史的「厚重感」和現實的「加速感」,將會為所有生命共同體開啟無窮想像和善美秩序的提示。天問獎關心的是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融合程度。


施戰軍既是國內重要官方文學刊物《人民文學》的主編,也是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這樣的官方背景讓他無可避免地將華語科幻的創作方向較為集中在「歷史」、「共同體」以及「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融合」這一類近年來在官方論述中屢見不鮮的表述,將「未來中國」的科幻從「工業化」的探討與想像轉向中國的「歷史與人文關懷」的表述中來。


天問獎評委會主席,上文提到的著名藏族作家阿來,則肯定了對個體和局部的關注也是科幻作品所展現出來的文學使命。他提到,入選作品中既有對浩瀚星河的瞭望與遐想,也有對宇宙運行規律的的揣測與深思,體現了科幻創作探索未知世界的澎湃動力。另一些作品則從星辰大海之外的細微處著筆,探究科技變化對人類命運的深刻變革,思考科學可能影響人類未來生活與社會狀況的細枝末節。這種對個體、對局部、尤其是對未來社會狀況、人與人關係的關注,同樣是文學的重要使命。


在11月的光年獎頒獎典禮上,同樣是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邱華棟的觀點幾乎與施戰軍一模一樣,二人同樣強調了科幻的「現實」、「歷史」、與「人性」,表示,科幻不是孤懸於現實之上的幻想,而是基於現實的超越,是對人類潛能的無限放大。青年寫作者要從科學前沿汲取靈感、從歷史中尋找線索、從人性深處挖掘故事,廣泛閱讀當代世界科幻文學大家的作品。


同一場合,凌晨等科幻作家也提出了優秀的中國科幻一定要立足中國當下的現實的看法,他們認為科幻創作的題材可以是外太空、星際宇宙的,但邏輯關係、思維價值應該具有東方性、中國性。科幻不僅僅要帶來新奇感的衝擊,更要讓讀者感受到面對未來振奮向上的力量。要多寫近未來的科幻作品,與時代發展結合,多探討國人的精神文明與正能量,展現出良好的世界觀和價值觀,盡量避免龐大而空洞,華麗卻不實際的銀河系甚至宇宙文明一類的描寫。


劉慈欣則提出了略有不同的看法,他直言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創作經驗可以分享,同時提醒寫作者,「如果你在創作道路上受到很強烈的情緒呼喚,有些不得不說的東西,那不必去刻意改變自己,更不必從別的地方尋求創作經驗。」他從自己的創作之路談起,相對於上述邱華棟和凌晨等人對科幻創作的「歷史」、「人文」和「中國性」等與中國發展更為貼近的方面的關注,劉慈欣認為,科幻小說天然關注現實之外的的宏大話題。他說:「科幻作家善於關注宏大、遙遠、終極的東西,關注那些在時空上超出人類肉身的東西,關注那些哲學思想上走得很遠的地方。希望新的寫作者,能讓自己的思想走得更遠。」他還以美國科幻的發展舉例,指出近年來美國科幻的快速沒落,究其原因之一,就是他們的科幻作家放棄了過去數十年的「宏大」寫作傳統,轉而開始關注起了「現實」,創作更為偏向個人性質的科幻作品。


相較於上述針對創作方向的觀點,也有科幻作家提出了更為實際的創作方法的建議,認為青年科幻作家要廣泛涉獵經典作家作品,建立完善的科學知識系統,了解前沿科技發展。在此基礎上,鍛鍊敘事的能力、人物的塑造等文學創作技法問題。


現在,讓我們將視野拉回到香港來。


中國的科幻文學可以追溯至清朝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而在香港,大家普遍印象中的科幻小說大概要從倪匡的《衛斯理》和黃易的《尋秦記》等作品談起。近年來也有不少香港科幻寫作者以自資出版、在港台網絡文學平台刊登等途徑發表科幻作品,質素也是良莠不齊。


在香港的主流文學中,科幻作品也處於較為邊緣的位置,也尚未形成以科幻創作為主體的重要社團或組織。香港大專院校中並沒有成立類似於科幻學會的學生組織,這類學生組織在不少國內大專院校中均有設立,也逐漸成為國內科幻界新生代的重要力量。此外,社會層面上也缺乏相應的科幻組織,這不單體現在以科幻為主體的出版或者運營組織,還涉及到科幻文學與前沿科技的互動,通過科研機構與文學組織的合作推動科幻文學的進一步發展等方面。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想要將更多優秀的香港科幻作品推向國際舞台中,似乎仍然困難重重,而這些困難實際上與作品本身的質量無關,其所指向的是「科幻作品」作為專門的「文化類別」在香港運營的價值、可能性及可行性。進而就是是否能夠「產業化」(不僅僅只是科幻作品)——這一點,台灣的鏡文學也已經比香港走得更前了。


然而,想要讓香港科幻作品衝出重圍,最為重要的一點,是香港的科幻創作能否緊緊抓住「香港」這個要素。


2024年,數位國內資深科幻編輯在新加坡成立了科幻品牌「異事悟」(Eastern Wood),其官方介紹是「旨在打造一個向世界推廣中國科幻作品的平台,同時對外宣揚中國傳統文化及當代科技成就。」他們在11月推出了為期四個月(2025年3月9日截止),以「香港」為主題的科幻徵稿。在兩篇徵稿函中,編輯團隊詳細說明了可以如何以「香港」為核心來講好香港科幻故事。


異事悟第一篇徵稿函寫道: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科幻文學在中國再一次興起時,我們認為它是一種連接過去、指向未來的文學。而那時候,香港就是無數人心目中的未來......


通過香港作品,我們頭腦中塑造了世界的基本架構和運行模式,我們了解到警察是怎麼辦案的,法庭辯論和陪審團制度是怎麼進行的,房地產是怎麼炒的,股市是怎麼技術性調整的......


可以說,那個時候中國人讀到的所有科幻作品,加起來也不會比這座現實中的城市帶給我們更多關於「未來」的信息。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正是香港經濟最輝煌的時候,而中國則剛剛改革開放不久,對於世界發展的認知依舊猶如懵懂的孩子一般。一直與世界接軌的香港所呈現出來的種種面貌對國內的人來說無疑就是來自於「未來」。於此同時,中西方文化強烈碰撞的同時又能夠互相融合的特性,從更早以前就已經讓西方社會透過香港對陌生且神秘的中國文化有所了解,激發出他們對中國「過去」的想像。由此可見,香港這座城市天然擁有足以滿足東西方對於「科幻」的想像。文中這樣總結:「所以,『香港』這個詞,它已經不只是一個城市的概念,它是曾經影響了所有中國人,關於過去、現在、未來的想像的重要文化要素。」


那麼,現在的香港又是否還具有這樣的「想像」空間呢?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最近的例子便是古天樂主演的《明日戰記》,在不討論作品本身好壞的前提下,這部電影無疑呈現出了不少當下香港科幻可以具備的獨特想像。武俠和警匪類的動作片一向是香港文化的金字招牌之一,《明日戰記》裡幾乎比槍戰還要多的動作場面、「捉內鬼」的故事結構以及古天樂、劉青雲和姜皓文的「鐵三角」兄弟情設定,這些都是過去數十年來香港電影裡常用的「武俠+警匪」套路,只不過被披上了一層「末日+機甲」的科幻外衣罷了。但是,如果我們反向思考,又不難發覺,這種極具香港特色的「套路」未嘗不是香港科幻文學作品走出「香港特色」的一條路徑。正如異事悟徵稿函裡寫的:


不只是中國、華人文化圈,香港也在塑造著全世界的科幻想像。

九龍城寨,作為《銀翼殺手》中的視覺原型之一,它的獨特建築風格與社會結構,深刻影響了現代賽博朋克美學的形成。

廣東與香港地區深厚的武俠文化傳統(幫會),很早就融入到了西方科幻影視工業的流水線中,近年來更是開始呈現獨立的影響力。

因此,我們不妨如異事悟所說的那樣,多想想:「在高度科技化的社會中,武俠的哲學、技藝和精神會以怎樣的形態延續?」


那麼,到底應該如何講好香港科幻故事呢?


異事悟在上個月撰寫的《講好香港科幻故事,不一定要講發生在香港的故事》一文中,開篇就介紹了一款中國人製作的遊戲《昭和米國物語》。稍微對國內當下網絡用語有所了解的人,都可以一眼看出這是一個關於日本和美國(國內網絡通常稱「美國」為「米國」)的遊戲。遊戲講述了在一個平行世界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日本發展強大到反向殖民美國的故事。而這個由中國人創作的以日本和美國為主體的遊戲,所有的日本元素和美國元素都是來自主創們在小時候形成的對這兩個國家的刻板印象,而這些刻板印象正是來自於中國改革開放時湧入國內的日本和美國流行文化。文中說:「雖然遊戲內容看起來和中國無關,但《昭和米國物語》是以不折不扣的中國視角講述的故事,是一代中國人在特定時期的成長環境中對外部世界的見證和想像。」


因此,我們是否也可以像《明日戰記》那樣,以「未來+機甲」的普適科幻設定,或是更早的《尋秦記》和《九五至尊》一類經典港劇裡的時空轉換或世界線重塑等基本套路,在作品中創造出科幻類型的基因,同時以香港視角來呈現自身對外部世界的想像?


答案自然還是肯定的。


但仍需要切記,後者應該成為香港科幻作品的核心精神,畢竟科幻追求的是「打破人類認知的邊界」。


上面提到的「未來」、「機甲」、「時空轉換」和「世界線重塑」等科幻類型的慣常套路只是賦予了作品成為「科幻」的基因而非核心,並無法使它成為一部好的科幻作品。更有甚者,通過模仿而來的作品不管被如何包裝,其核心只要沒有改變,就無法令人驚嘆。正如《明日戰記》那樣,儘管添加了「武俠+警匪」的元素,但核心內容走的仍舊是與《明日邊緣》一類末日戰記電影相似的機甲打怪情節,對於看慣科幻電影的科幻迷而言,難免不會覺得審美疲乏。於是乎,即使電影在特效或者動作場面等方面都具有值得肯定的價值和意義,甚至是賦予了「要珍惜愛護環境」這樣博愛的主題,電影本身也依然無法掀起太大的波瀾。


因此,毫無疑問,「只有立足於自己已有的東西,不斷交融、突破,才能誕生更有科幻精神的作品。」


當然,正如異事悟說的:「香港之所以是香港,不僅在於它的地域特點,還在於它把自己的影響力大幅投射到了本地之外,深刻影響了更多人的生活和未來。」香港如今在經濟和文化方面的影響力已經大不如前,但是,它曾經讓世界各地民眾驚嘆的文化藝術、經濟政治乃至於人們的日常生活,都早已深深根植於人們對香港的記憶中,而這些記憶將「使人在構築當下和想像未來時,腦中不時閃過香港的影子。」


換言之,「我們可以發掘香港帶給我們的真實影響,探索它如何塑造了對我們理解世界的方式,如何影響了我們對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認知。」同時思考想像一個「在所有華人心中,正在不斷具象化為現實,重塑歷史和未來,作為藍圖和烏托邦一樣的香港。」我們必須承認,在當下的香港,這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科幻創作裡「打破人類認知的邊界」這一屬性不正是為我們提供了一條化難為易的路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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