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左至右:曾繁裕、韓麗珠、徐世琪、董啟章、羅貴祥)
《流浪地球》在中國大熱,電影改編自中國科幻小說家劉慈欣的短篇,劉氏代表作《三體》英文版於2015年奪得雨果獎,他本人亦在2018年獲克拉克獎,另外,劉宇昆翻譯中國科幻文學,出版Invisible Planets與Broken Stars,亦令中國科幻文學在過去五六年得到不少國際關注。反觀香港,《流》似乎反應平平,談香港科幻小說可能還是倪匡衛斯理,近年雖有不少科幻小說家掘起,如譚劍、天航、望日等,但在香港造成的聲勢似乎不大。
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IWW)主辦文學節「科幻的多維世界」壓軸講座——「科幻作為香港的少數論述?」,邀請四位香港作家及藝術家,包括董啟章、徐世琪、韓麗珠及曾繁裕,由羅貴祥主持,討論科幻文學對香港文學的衝擊,科幻作為題材/手法能否令香港文學有另一層次的發展,並提供新路向?
主持羅貴祥先從中國科幻潮談起,近年中國有「科幻現實主義」之說,指在官方禁制下,傳統寫實主義受限,科幻或成為一種社會批判的方法。但官方媒體參與後,情況又變得複雜。相比中國的科幻潮,香港科幻文學是少數,但不是沒有,香港有科幻會,有國際性的Melon Sci-Fi Festival自2017年於香港舉行,有人開拍香港科幻電影《明日戰記》,但他亦發現,不少中國科幻文學浪潮的討論中,都排除了香港與台灣的相關發展。
藝術本來已很科幻
首先發言是藝術家徐世琪,她是香港科幻小說結集《暗流體》(2017)的編者。徐世琪認為藝術與科學其實有不少重疊,她的創作多少亦包含對科技與醫學的思考,2008年她將達爾文進化樹倒轉,創作出一系列偽科學繪圖,將人體器官、內臟打散,再與昆蟲、植物結合,當時的思考是:人的地位是否真的那麼超然?如果(what if)所有生物都是由人進化而成又會怎樣?她說:「藝術本身就很科幻,因為藝術家不斷問what if。」
2013年,她跟朋友合寫小說Berty,探討人與機械的複雜關係;2014年11月,雨傘運動期間,在社會分化的死胡同中,徐世琪忽發奇想,想找香港作家或科幻作家去想像香港未來,「打破現有框架,重新建立一個世界觀,看是否能有新的啟發」。直到2015年中,計劃才成事,資料搜集的過程中,她發覺早在2010年國際上已有不少科幻文學的討論、展覽,亦發現了一本美國科幻小說文集Octavia’s Brood,結集二十位不同界別人士寫科幻小說,當中包括記者、社運人士等,因為編者覺得,搞社運其實就是想像社會未來。徐世琪參考這個概念,亦找來香港不同社運人、藝術家、建築師、學者,以科幻作為方法,思考香港的未來。
「香港人有沒有能力想像自己的未來?」徐世琪憶述攝影師謝柏齊在《暗流體》工作坊中問的問題,她覺得兩種人不會去想,一是安於現狀的人,二是充滿無力感的人,而兩種狀態都是危險的。「《暗流體》不是純科幻,比較似speculative fiction,它不是文學又不是藝術作品,其實很難定位,但這也是它好玩的地方。透過科幻去思考科技發展和香港的未來,這也是重要的。」
科幻豈止脫離地球
美國科幻小說家Philip K Dick曾經掙扎要當文學作家,抑或文類作家,直到他發現自己寫的文學小說沒什麼人看,相反科幻小說的反應不俗,最終才決定成為文類作家。如果有嚴肅文學與類型文學之分,在座幾位講者都不是科幻小說作家。董啟章說他在公眾場合遇上不認識的人,最常被問:「你寫咩小說?」「咩叫『咩』小說?已是個難解的問題。」上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The Reincarnated Giant,收錄中港台科幻文學作品,當中包括董啟章《時間繁史》節錄。董啟章說他不是要寫科幻小說,但他的作品卻常常被納入科幻範疇,可能因為當中牽涉「對未來的想像」、將人與物結合的奇想,而他的近作《愛妻》則有比較明顯的科幻成分,它牽涉人工智能。
董啟章寫人工智能不是要回應中國的科幻大氣候,書中提到「將人的意識上下載」也不是董的發明,而是科學界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更有科學家認為可行。資訊抑或實體比較重要?有科學家說是資訊,因為資訊流動,能夠存在於不同地方。如果將人的意識化作資訊取抽,再植入另一個軀體,人是否就能永遠存續呢?董啟章覺得這終究也是關乎人的壽命與追求永恆的問題,「純粹的信息,其實回歸一個傳統宗教信仰的概念,靈魂概念。如果你相信靈魂,相信肉身死後仍有意識存在。科學家將人的意識化為資訊,那個就是靈魂。」
「有醫生為癲癇症病人做手術,將他的左右腦分開。分別掩住他的左右眼,再問他問題,他左右腦的答案是不同的。那是否意味,我們腦裡有不止一個自己?」探討人的意識與人工智能的《愛妻》,董啟章稱為「向內的科幻」,那是回應劉慈欣對科幻小說的分類——劉在克拉克獎得獎感言中說自己被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遊》所震撼,認為那種宏偉的科幻小說,帶領人類脫離地球的狹窄視野,向外太空進發;同時他也批評,科幻小說後來演變成反烏托邦小說,不再描繪宇宙的壯麗,而以科幻反思人類社會,是缺乏想像力的,因為那些事已經在發生。董啟章卻覺得,「科幻不只是離開地球;無論離開地球有多遠,你都是建基於地球去想像你未來的故事。」
科幻熱潮是泡沫現象?
曾繁裕最近出版《後人類時代的它們》,虛構人類滅絕後的世界。他認為科幻文學裡充滿創作者的複雜情感,除了包含作家對社會的觀察、未來預測與政治隱喻外,亦有他的個人經歷和情感,例如曾就在作品中加入他對愛情的思考。動筆時他並沒有刻意去追逐一個科幻熱潮,只是想到一個點子:「如果世上只剩下機械人會怎樣?」而發展下去。眼看不少科幻作品會為世界觀加入大量解釋,他覺得「不解釋似乎也很有趣」,後來他的老師告訴他,這種做法已經有人在做,那是「硬科幻」與「軟科幻」的區別。簡單來說,硬科幻會解釋,而軟科幻則把科幻當作常態展示。
「很多人覺得科幻文學成為了熱潮,會不會只是文化圈裡的假象?而圈外的人其實不覺?」曾繁裕認為,雖然科幻文學在香港屬於邊緣少數,但有可能成為邊緣的中心,基於科幻文學的三個特性。一,娛樂大眾功能,透過虛構展示讀者未經歷過的事情;二,寓言功能,透過展現不現實的世界,令讀者反思與現實的關係;三,預言功能,例如《1984》預視共產主義的擴張,對一般人有參考作用。「無知使人恐懼,或許人們可以透過學者、甚至小說家虛構的故事,去掌握未來,減少恐懼。」再加上,他覺得科幻文學的可塑性大,撇除藝術性的修辭,單是橋段和題材有趣就能吸引不少讀者,從而擴大文學讀者群。
科幻是文學裡的巨大隱喻
韓麗珠小學時喜歡看《衛斯理》,但她沒有因此愛上創作,因為她覺得衛斯理雖然有豐富的情節,卻缺少人物內心描述,她認為小說應該同時包含內在與外在世界。直到她接觸電影《變形人魔》(The Fly),戲裡科學家研究一個電子傳送鎗,能夠將物體分解,傳送到另一個地方再重組,但一天實驗出意外,令他變成一頭半人半蒼蠅的怪物,後來這個畫面一直留在韓麗珠的腦海,成為她的惡夢。她為這惡夢尋找不同解釋——對細菌入侵的恐懼、對不可控制因素的恐懼,但都不能解除惡夢,於是她決定重看一遍電影。
後來她知道電影原來改編自1957年法國小說家George Langelaan的同名短篇,短短29頁的小說,帶給她另一種震憾。小說以第一人稱展開,比起電影提供視覺上的驚悚,小說在文字之間處理更複雜的思想。科學家的弟弟一天收到他大嫂的電話,跟他說:「你哥死了,是我殺的。」但大嫂卻不肯說為什麼動手,直到她打算在療養院自殺,才在信中交代來龍去脈——科學家實驗失誤,跟一頭蒼蠅結合了,躲在實驗室中不敢出來,說唯有死才能解決問題,妻子勸他不要做傻事,無論怎樣都會接受他,至少他仍是個有靈魂和腦袋的人,但當她看到丈夫半人半蠅的外貌,她嚇暈了,最後決定殺死她的丈夫。
「小說在問一個本質的問題,當你所愛的人有一天變得面目全非,到什麼程度你不能接受?科學家的臉發生變異,臉直接影響人的身份、表情、人與人的關係,這小說令我想了很久。」關於臉的思考,可連結她最新長篇小說《空臉》,政府強制居民換臉,亦可解讀為一種後雨傘或反烏托邦小說。「科幻對我來說是文學裡一個巨大的隱喻,因為它接觸到很多人內心的暗角,暗角裡可能有無窮的慾望與恐懼。」日常生活處理恐懼的方法,一是消滅它,例如禽流感就殺雞;二是否認它,例如說鉛水不危害健康;而第三種,則是將恐懼化成作品,將恐懼鋪展至極致,便是一種內在的解決。
科幻熱潮是好是壞?
最後有觀眾提問:科技進步令藝術家能運用的媒介愈來愈豐富,更容易呈現科幻的世界,會否令科幻在藝術範疇中變得不再少數,甚至成為潮流?徐世琪說科幻無疑成為趨勢,例如悉尼雙年展有請過藝術家做科幻創作,城市大學黎肖嫻教授去年12月辦「演算藝術:劃破時空」展覽,亦邀請香港藝術家就台灣科幻小說家張系國的作品來構思機器。她覺得這些嘗試都很有趣,亦令更多人留意科幻,但她卻覺得科幻成為潮流可圈可點,「科幻始終是一些較有顛覆性的東西,或許讓它留在一個地下(underground)的位置會有更好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