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說到曾繁裕的愛情小說,不免會先想起《低水平愛情》與《後人類時代的它們》,前者寫現代年輕人迷茫地經歷異化的愛情;於後者,作者想象了愛情如何在人類造物的群體中存在,更以非人類角度探討人類的愛情問題。然而,他的短篇愛情小說不應被忽略。與其長篇不同,短篇中沒有社會批判,亦無被情節框架限制,因此當中所談論的愛情就更純粹。本文將研究曾繁裕小說散文集《三》裡的短篇愛情小說,並分析作者的愛情書寫方式與愛情觀。
二、愛在頭髮上
不少作家在描寫愛情時,都表現出髮戀(hair-fetishism)。靄理士(Henry Havelock Ellis)指髮戀是戀物(fetish)的一種,戀物者能從身體各部位,甚至靠近身體部位之物,如眼鏡、髮飾中獲取性意味,他借用了克拉夫特-埃賓(Richard Freiherr von Krafft-Ebing)的話來解釋頭髮能成為眾物佼佼者的原因:「髮的誘惑力極大,它和性擇的視、聽、嗅、觸四覺,全有關係。」 (註1)因此,當文學描述愛情或性時,常常會使用頭髮意象,如在黎紫書的〈死了一個理髮師〉裡,當理髮師撫摸和梳剪女子的頭髮時,她竟產生了戀愛的錯覺。 (註2)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描述弗蘭茨對學生情婦動情時,寫弗蘭茨兩次注視她的灰頭髮。(註3) 以上兩例顯示出頭髮在觸、視覺方面的愛情書寫。
曾繁裕在愛情小說中亦經常使用頭髮意象,如〈初戀〉的主角梁子橋異常地關注其意中人羅曉柔的頭髮,例如他「強烈地嗅到她髮間溢出的花香氣」並感到興奮;在家中回憶她時,最先出現的畫面是「她錯落的髮蔭又如淺草上浮」;他在學校集隊的人群中尋找她時,所看見的是「她的髮依然散佈」。(註4) 曉柔是個壞女孩,有蛇蠍美人(femme fatales)的特質,她們通常會誘惑主角,使其難以維持理性,並引導其陷入錯誤與危險。(註5) 故事中,子橋被曉柔的美貌吸引,他為了與她同班而特意讓自己成績變差,後來更為保護她而與親兄反目成仇,被打至入院,可見他一直被蛇蠍美人所捆綁而不能自拔,造成悲劇。曉柔的頭髮象徵危險之愛,除了能誘惑子橋,也能捆綁他。
〈單腎馬與壞駱駝的對目〉中,駱駝「把幾朵小花別在白馬的鬃毛上」,以此暗示愛意(故事裡的駱駝與白馬分別代表男和女,因此白馬鬃毛能理解成女人的頭髮)。(註6) 不少愛情作品都把頭飾看作定情信物,例如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娘》裡,學生曾想向舞娘討取插在她「前額上的梳子」——這與白馬鬃毛上的「幾朵小花」異曲同工。(註7) 由於頭髮是自然分解需時第二久的器官(最久是骨),而頭飾附著於髮,故把愛寄託於頭飾寓意追求永恆之愛。以頭飾作為信物雖然老套,但作者藉此主張追女孩的態度與方式應如粵語俗語所言:「橋唔怕舊,最緊要受。」 (註8)
〈情人〉一開局,主角便在夢中憶起失踪情人典娜的頭髮。回到時間線早段,主角曾在典娜梳髮時窺看她,被深深吸引:「他在客廳看書,而她在浴室梳理頭髮。他從浴室鏡子的倒映,知道她正吃力拉扯著……她濕潤的頭髮還是長刺刺的,不能順暢地一疏到尾;小說的高潮已不能吸引他的目光……」(註9) 這段肖似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寫振保欣賞嬌蕊梳髮的一幕:「王太太還在那裡對著鏡子理頭髮,頭髮燙得極其鬈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註10) 兩部作品的長髮都打結,原因是頭髮乾燥——這隱喻女性得不到愛情滋潤,暗示她們在原本的婚姻中並不幸福。《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嫁給王士洪的嬌蕊並非出於真愛,〈情人〉的典娜則一直被丈夫暴力對待。〈情人〉的主角後來主動為典娜梳髮,似乎意味著他希望改變典娜的不幸。然而,在最後,典娜在戰地做採訪期間無辜地死在武裝分子手中。因此,「不能順暢地一疏到尾」的長髮也暗示新的愛情無法開花結果,就如嬌蕊向振保付出真心,卻遭拋棄一樣。
三、愛別人的妻
曾繁裕的愛情短篇裡,幾乎全部都有「人妻」元素——這裡的「人妻」單純噱頭,其泛指所有非單身女性。〈初戀〉中,子橋所喜歡的曉柔原本在和他的哥哥談戀愛,〈情人〉的典娜是有夫之婦。〈狂人野史〉裡,魯迅喜歡過的三位女性全是人妻,他最初喜歡許廣平——她原本與李小輝戀愛,後來迷上徐志摩之妻陸小曼,最後喜歡上蕭軍的伴侶蕭紅。雖然故事改編自魯迅生平,但作者刻意提及魯迅喜歡人妻,顯示出作者執著於書寫人妻。〈單腎馬〉中,駱駝所喜歡的白馬是唯一單身(音似單腎)的女性,但他曾害怕一匹黑馬會跟自己爭白馬,可見黑馬被駱駝想象成「奪妻者」。
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認為喜歡人妻源於戀母情結,由於人妻與母親有相似特質,而其丈夫與父親相似,因此愛上人妻、驅逐丈夫就成為了兒時沒得到母親的補償。 (註11)當「奪妻者」與人妻的丈夫競爭時,會嫉妒丈夫——這使他們對人妻的熱情上升,也使他們覺得丈夫讓人妻陷入痛苦,因而認為丈夫配不上她。 (註12)〈狂人野史〉的魯迅羨慕與許廣平朝夕相對的李小輝,並認為他在各個方面比不上自己,不配得與平在一起——這讓人聯想到《安娜‧卡列尼娜》裡,愛上安娜的伏倫斯基在火車站看見她與丈夫卡列寧並肩而行的那幕,伏倫斯基在心中侮辱卡列寧,並認為自己才有權利愛安娜。(註13) 嫉妒會引發「奪妻者」的進一步行為——他們總想成為人妻的救星,就像〈初戀〉的子橋想從壞哥哥的手中救走曉柔,也如〈情人〉的主角想保護被丈夫虐打的典娜。他們希望藉著保護人妻來博得其的芳心,並引導她們重回生活與愛情的正軌。 (註14)故事內容未必能代表作者喜好,但能體現他對「奪妻者」的深刻理解。〈初戀〉和〈情人〉裡,被暴力對待的人妻與「奪妻者」都是可憐、讓人同情的,顯示出作者對他們的關懷,但另一方面,在〈單腎馬〉中,作者也擔心「奪妻者」會威脅自己的愛情,並藉此表達,若想避免自己的愛人被「奪妻者」盯上,只能成為好丈夫。
四、寧可做好人
據曾繁裕本人所言,〈單腎馬〉改編於他自身的愛情經歷,所以是最能體現其愛情觀的一篇。故事裡,駱駝只有一個駝峰,白馬則只剩一個腎,兩個都是缺陷者,他們雖會揶揄對方的缺陷,心裡卻不嫌棄,甚至互相愛著。缺陷者相愛,其實就是《會飲篇》裡,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的愛情觀。他說原本的人類是男女合一的球體,但後來被天神劈開兩半,人從此變得有缺陷,因此他們會想盡方法尋回另一半並合一,從兩人變回原來的、能同生共死的一人。(註15) 因此,對於阿里斯托芬與曾繁裕而言,尋找伴侶並非要找完美之人,而是找缺陷者,並在愛情之中彌補她的缺陷,也讓她來彌補自己的缺陷。
作者認為若想得到愛情,無論如何都要成為好人,並非出於上文所說,為了避免自己的愛人被「奪妻者」盯上的原因,而是因為對於身為基督徒的作者而言,做好人是理所當然的。〈單腎馬〉裡,駱駝曾有一刻想使壞,強吻白馬,其理由是由於「數據顯示,太好的生物是會絕種的,因此他要做一頭最任性的駱駝。」(註16) 作者在〈初戀〉中引用黃偉文所填的〈痛愛〉,指出縱使子橋哥哥很壞,曉柔還是莫名其妙地與他一起,說明作者認同壞男孩較易得到女孩的芳心。(註17) 這種說法是有跡可循的,張國洋指出年輕女性還處於感性主導階段,渴望從男性身上尋求刺激和有趣的感覺,所以壞男孩較易吸引她們。 (註18)然而,駱駝思考過後,決定不使壞,而是禮貌地問白馬可否塔上她的蹄。由此可見,縱然作者深知做壞男孩能幫他走上愛情捷徑,依然堅決做好人,畢竟與缺陷者相愛時,若不成為好人,就不能忍耐與包容對方的缺陷。而駱駝最後成功得到愛情,反映作者相信好人在愛情路上終有好報。
五、結語
綜上,曾繁裕的短篇愛情小說有三種常見元素,包括頭髮、人妻與奪妻者,其筆下的頭髮分別寫出三種愛情:危險之愛、永恆之愛與悲慘之愛。另外,小說裡寫出人妻與奪妻者在愛情中遭遇的不幸,顯示作者關懷他們。在追尋愛情方面,作者給出的啟示是,寧可踏實地做好人,也不要使壞走捷徑,並在愛中忍耐與包容對方的缺點,正如《聖經》所言:「愛是恆久忍耐……凡事包容……凡事忍耐。」(註19)
註釋:
詳見黎紫書:《黎紫書小小說》(香港:匯智出版,2022年),頁58-60。
詳見[捷]昆德拉著,韓少功、韓剛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吉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年),頁110-112。
曾繁裕:《三》(香港:水煮魚文化,2002年),頁68、75、80。
參考Agnieszka Piotrowska, The Nasty Woman and The Neo Femme Fatale in Contemporary Cinema, (London: Routledge, 2018), 15-20; “The Femme Fatale Throughout History,” History Canada, Sep 27, 2007, https://web.archive.org/web/20070927074327/http://www.history.ca/content/ContentDetail.aspx?ContentId=73 (accessed April 22, 2024).
曾繁裕:《三》,頁41。
[日]川端康成著,余阿勳、黃玉燕譯:《伊豆的舞娘》(台北:志文出版社,1985年),頁34。
「橋唔怕舊,最緊要受」指計謀不怕重複使用,最重要是對方仍然願意中計。
曾繁裕:《三》,頁143。
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第六冊(台北:皇冠文化,2008年),頁106。
[奧]弗洛伊德:〈畸戀:男性選擇對象的特殊類型〉,載於其著,孫中文編譯:《性學三論》(台北:信實文化,2017年)。
同上。
曾繁裕:《三》,頁21、24;[俄]托爾斯泰(Lev Nikolayevich Tolstoy)著,高惠群、傅石球譯:《安娜‧卡列尼娜》上(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頁110-111。
弗洛伊德:〈畸戀:男性選擇對象的特殊類型〉。
詳見[古希臘]柏拉圖(Plato)等著,劉小楓等譯:《會飲》(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年),頁48-53。
曾繁裕:《三》,頁41。
〈痛愛〉之詞寫女人不可思議地深愛著殘酷對待自己的男人。
張國洋:《為何會拿好人卡?》(台北:時報文化,2015年),頁78-79。
《聖經》繁體中文和合本,〈哥林多前書〉第十三章四至七節,瀏覽自O-Bible網站,2024年4月22日。網址:https://www.o-bible.com/cgibin/ob.cgi?version=hb5&book=1co&chapter=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