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香港】四海為家

波紋輕輕撫過海面，像一層玻璃蔓延至面前，這總是我憧憬的畫面。熟悉我的所有朋友都知道我多喜歡海，或空閒或忙碌都總想到海邊走走。曾經有朋友問我為什麼，我想了半天，想著想著，想起了那片海。那是我在長洲長大的童年，我們家在五年內住過三間不同屋子。第二間屋子在碼頭旁邊的新興街三樓，天台、廚房、廁所都能看見碼頭。五歲的我和三歲的弟弟總愛跑上天台玩。玩什麼呢？其實沒什麼好玩。在我依稀的印象裡，天台只有一台洗衣機、半空掛著晾衣服的繩子、一台燒烤爐。對於還在上幼兒園的幼童來說，天台實在沒有所謂的玩具。可野孩子只要有空地就足夠了，吵吵鬧鬧地跑一天，站在牆邊看海也是目不暇給。

爸爸總愛替我們拍照，無論我們的心情漂亮與否。那幅照片想必是在我和弟弟不知情的情況下拍的，留下了我和弟弟看海的背影。我披著一頭中長髮，頭上綁著媽媽替我用紫色髮圈綁的小辮子，穿著淺黃色的上衣，上面印著兩顆橘紅色的櫻桃。我背著兩隻手在身後，放在白色的小裙子上，擺著一副大姐姐的「老積」款，雖然我的確是個姐姐。身旁的弟弟穿著橙黃色的有領上衣，綠色和白色的條紋橫印在一片橙黃之中。那肯定是媽媽襯過的，她總愛替兩個娃娃襯上姐弟裝。小時候，我個子比弟弟高，整個頭顱都高於矮牆，弟弟的身高剛容許他窺探海邊的風景。我們面朝大海，藍綠色的海面上，波紋不太吵鬧。遠處是海面盛載著的堤壩，後面是小島另一面的小屋子，再後面是逐漸褪色的山巒。往我們朝著的方向看去，碼頭在左邊，平日趕船也方便，只是假日和上下班時間比較吵鬧。一艘高速渡輪正往長洲碼頭方向駛來，橙色的船底、白色的船身、頂部一枝桿上有盞紅燈。旁邊靠岸處到處是停泊的漁船，是幼兒園同學們的爺爺曾經賴以維生的寄居所，船上都插著旗幟。同一片海養育著無數家庭，成就了同一個小島上千萬種活著的樣子。有些旗上寫著他們家的姓氏，有些印著教會的徽章，有些是國旗、區旗，風吹過的時候，好像千萬隻手在海中揮舞，向岸邊的我們招手。

看著我幼細的髮絲迎著海飄盪，想必那天也吹來陣陣海風。弟弟很愛看船、看車。長洲只有船可看，大概男孩子都比較喜歡跟機械有關的事物，生性恬靜的他可以看著碼頭船來船往一整天。我總想起他那乳臭未乾的聲音：「爹哋佢去邊到呀？佢叫咩名呀？佢係咪快船呀？」爸爸總耐心地回應弟弟，為披星戴月的渡輪編上各式各樣的故事。天台上聽得到水手「吹雞」的哨子聲，每次聽到渡輪鳴笛的聲音，爸爸總說：「船船放屁屁呀。」隨之而來的，是弟弟的笑聲。黃昏時分，船一班又一班接載離開和回來的人，他們都在歸家的路上，外面的人回來了，這裏的人回去了。在家看海的鏡頭不斷堆疊著，密密麻麻地勾勒出我對家的記憶。

堤壩內的浪總是小的，像船隻每次駛入堤壩範圍內都特別安穩，那是家。小孩子不能獨自上天台，這是爸爸媽媽定的規矩。那些在天台看海的黃昏，大概身後總有拿著手機拍照的爸爸，和在樓下煮晚飯的媽媽。在海邊長大，或許便養成了看海的習慣，像回家一樣。太久不回家會思念，才讓古人生出那麼多我們學中文時要背誦的詩詞。如果習慣對人類生活存在必然的影響，那我對海的依戀想必也深受其害，以致我學業繁重時、獨自在外國生活時，也總想念海邊。這大半年以來，我獨自出走歐洲。在荷蘭、西班牙、南法、意大利，我都鍾愛往海邊走去，靜靜地看海，大概這就是四海為家。

人生第一趟獨遊去了意大利，一個女孩子在陌生的國度十天，神經總繃緊著。我站在五漁村的小山上，看著零星的小舟被繩子綁在木栓上，任由岸邊的小浪把它們托起又放下。浪兒拍上崖岸，捲上凸出的石頭，勾出一條白邊，像新娘頭巾的蕾絲白邊。滿山的七彩小屋高高低低地佇立著，海風吹來純淨的鹹味。我坐在木椅上，靜看眼前一片藍，異國的陌生感隨著海浪一層層退去，流浪在海中央的心彷彿也找到了港口停泊。太陽漸漸從頭頂滑落，我就只是一直看著海，靜靜地看著陌生又熟悉的海。後來在荷蘭意外傷了關節，坐立難安，臨時買了機票回港治療。為了不浪費本來計畫好的外國之旅，我以最快的治療速度回到了歐洲。身體不適的日子總格外想家，我拖著半傷的身體，提著一顆心吹著異國的海風。隔著半個地球，我吃著止痛藥，戴上太陽眼鏡，看西歐的海岸線，聽馬賽的海浪聲，興致依然。家雖在六千多公里以外，但骨子裡的習慣固執地停留在潛意識裡。當我抬起相機拍下海的模樣，我想起了兒時在照片外的爸爸；當我成為照片裡看海的人，我想起了那時在我身旁，現在卻已比我高出一個頭顱的弟弟。八月的清晨，當飛機終於飛回香港上空，我在機艙窗外看見我忍著很久不去想的海域，嘴角不自禁輕輕上揚，一滴淚靜靜地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