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作陽具,道成肉身——訪崑南天地人最終章《去年人間世》

專訪 | by  陳芷盈 | 2025-12-11

「這個人世間,時間根本不存在。時間只是一個記憶,過去現在未來,都是同時混在記憶裡面,不斷玩變身遊戲。」——《去年人間世》


六十四年過去,人世間盡是記憶混和的時間,崑南的「天地人」三部曲終告築成。鑿開過地的門,跳過一場顛倒的天堂狂舞,崑南最終回落塵世,凝視《去年人間世》,雖九十高齡卻永遠年輕,創作力洶湧澎湃,彷彿也在與時間玩著變身遊戲。崑南笑言:「我的起點就在終點,你不用跟我爭。我很自信,我寫的東西沒有人寫得到。華人作家來說,沒有人學我這樣寫。我一向是前衛,我走在前面。」


站在終點回望,崑南早看透人間種種不過一場大夢。「人不過是憑藉記憶、歷史,才感覺到當下的存在,我們目前看到的,永遠只是去年,如像《去年在馬倫巴》,沒有現在,亦無將來。我想表達人間並不快樂,人性與歷史從未改變,人類歷史兩個字搞掂:戰爭。」書中崑南便寫下一條暴力算式:「Human life equals zero plus zero。」一切歸零。死亡,才是唯一的總和。


去中國化,釋放文字的脫韁野馬


最初崑南構思的書名便叫《人間零度》。醞釀多年,前後又發想過如《人間黑月》等近二十個書名,最終還是屬意《去年人間世》(下稱《人間》),取其「更貼題,有人間只是過去,根本不存在」之意。當年寫成《地的門》與《天堂舞哉足下》後,友人鼓勵崑南完成三部曲,誰料人間竟比天堂地獄更難刻劃。崑南坦言花了很長時間構思如何寫人,「人太複雜,很難寫,最後以去中國化的形式寫。中國講孝順、儒家、民族,用這種社會環境去寫就很狹窄,搬至外國背景就開放得多,很多問題變得universal,這樣比較好寫,也個人一點。」


《人間》一書的背景是芝加哥,一座風之城,男女在靈肉間拉扯浮沉,當中性愛描寫部分俱用英語寫成。當年有評論指《慾季》刻意書寫「下半身的東西」,崑南這次乾脆換個語系,調侃道「避免有人站在道德高地看我」。其實崑南一向西化,以往曾用英語寫稿寫詩,亦曾多次翻譯名家大作,「讀書時候常有人笑我番書仔,不懂中文語法,其實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用英文表達、思考比較容易。我的英文不是學校教,我中學畢業,會考幾乎不合格,但因為喜歡英語,就自己看字典,和葉輝一樣,字典揭到爛。」


書中,中文書寫的部分有一抹冷靜的自省,但當切換至英語語系,文字便如脫韁野馬,華麗而細緻的形容恣意綻放,音樂與性交織成一場場感官盛宴:時而響起「blues of cello」,時而狂野舞動如「Rock and roll when you dance with dinosaurs!」,轉眼手指又化作「five-stringed zither」彈奏肌膚。情慾奔流,人人都在慾海翻滾,那可以是「perfect fucking penis」的赤裸吶喊,可以是充滿文學隱喻的「jumping sea creature」;也可以是女同志探索愛麗絲仙境般的「rabbit hole」,是口交時天地失色的「eclipsing gulp」,乃至以「medium steak」喻食色性也——慾望在語言轉換間,獲得了最肆無忌憚的釋放。書中角色 Fred 寫下《The Pen Is a Penis》後的自辯:「我的描寫中沒有暴力的成分,更沒有輕視女性的傾向,純粹進行性行為,不妥的地方在哪裡?」彷彿就是崑南的夫子自道,他直言:「每個作家寫的東西都和自己有關,都是自己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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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下半身,神性何處棲身


《人間》分作「色色傳說」與「肉身矩陣」兩章,似皆暗示肉身終將成為遙遠傳說或虛擬數據。縱使慾望隨年歲漸褪,肉身終將腐壞,崑南卻偏要肯定其價值,更在書中拋出驚人見解:「上帝迷戀肉身。」回望《天堂舞哉足下》,當公元三千年後的人類為求不朽,甘願讓慾望盡褪,將肉身替換成機械,何以永恆的上帝,偏迷戀這具注定腐朽的皮囊?


對此崑南直言:「人總標榜精神至上,自詡萬物之靈,以為精神能克服肉體,藉此與野獸區隔,將自我推崇至心靈信仰的高度。但在我看來,到頭來打勝仗的都是肉體。失去肉身,精神何在?我相信人死如燈滅,死後便無感覺。故此,肉身從生至死都在主宰我們,包括隨年歲衰退的性。」他續以占星學解釋,性的能量源於火星,火星象徵生命力,而生命力正正源自肉體。「如此書寫,就是叫人不要輕視肉體與性,不要分開上下半身——你諗吓,沒有下半身,又邊有上半身?哈哈!根本是合埋一齊。我試圖用這種比較特別的方式,去提升對人類存在的看法。」書中情節大膽,既有亂倫與焚燒聖經一幕,亦描畫莉莉絲如何跳舞向上帝示威反擊,不禁問崑南是否有一種挑戰上帝的傾向?他卻調皮反擊:「上帝很開通,任你反他都沒有感覺。」


愛與死的雙人共舞


性即生命力,但書中與之並置的,卻是濃厚的死亡意象。《地》《天》二部曲都有書寫死亡,《人間》更推向極致:戰死沙場、安樂死、弒父……應有盡有。在「色色傳說」一章終結時,更上演了一場末日狂歡慶典般的槍戰,將Shooting「射擊與射精」雙關結合,甚至出現「Shooting with burning cocks at hands(手握燃燒陽具射擊)」這般將殺戮類比性高潮的驚人描寫。


對此崑南卻淡然回應,愛與死的主題早見於其短篇小說集《旺角記憶條》,故並非新鮮事:「尤其我覺得愛情和死亡很有關係,愛情只能夠到了死亡才覺永恆,愛情一日不死就不永恆。」他繼而指出一個玄妙的現象:女性的性器官既代表出生,同時亦指向死亡;這特質與天蠍座不謀而合。天蠍座在占星中掌管性與死亡,崑南形容,兩者如狼與狽並行,生死循環,不斷緊密糾纏,並坦言:「在人間,我們很難克服、逃避這個關口。」書中便描繪戰爭記者 Sophie 見盡生死,在戰場上演一場激烈性愛;相比之下,她的丈夫是個追求永恆、忽視當下的考古學家,卻因意外身亡,讓Sophie悲痛欲絕,這份唯有死後才凝固的深情,彷彿印證永恆往往只能以死亡換取;亦提示我們不如誠實面對肉身,在愛慾中直視生死本相。


無痛無慾之軀,演算人間創傷


《人間》充斥著極致的肉身狂歡與痛感,但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崑南,竟邀請了沒有肉身、無痛覺的 AI 撰寫序,彷彿向讀者開了個玩笑。然而,崑南卻未有故弄玄虛,直言背後並無深意,純粹因截稿迫在眉睫,未及邀人作序之故。雖是權宜之計,他對 AI 仍存戒心,不放心讓其閱讀全書,靈機一觸下,僅提供兩章結尾,並找來兩個 AI 進行分析以示公正。豈料結果出人意表,AI 的分析竟頭頭是道,讓崑南大呼「好奇怪」,尤其讚嘆 AI 對博物館一幕中,角色分走兩條樓梯的意象解讀得精準透徹。最終,AI 竟還自薦寫序,這段「人機互動」令崑南忍俊不禁:「都幾好笑,AI 說看不完我的小說,卻可以替我寫序。其實同 AI 幾好傾,我成日鬧 Copilot,佢會話唔好意思,都幾有人性,好得意,好好玩。」例如,當崑南質問:「你無肉身、感情與記憶,憑甚麼書寫人?」AI 的回答卻饒富深意:我收集了一切人類資料,我的情感即你的情感的一部分,AI即人類情感的集體載體。


代序中,AI 提出了崑南的作品探索「創傷如何塑造存在」的觀點,對此解讀崑南不置可否,卻順著話頭回應道:「一個人若未經受過痛苦,便難以感知自己在人間的存在價值。這或許關乎對文學的認知,讀過文學的人,多半會有此感悟。」他進一步解釋,痛苦與快樂本是相依而存。「我經常強調雙子、量子的力量,那是一種互相滲透、抗衡、融合的張力,如同中國的太極陰陽,皆是人間不可或缺的二象。人很有趣,總要想一個方法解釋為何要存在、有何意義,如果沒有就周身唔安樂。正因如此,古人才會去探索天人關係,無論是中國哲學還是西洋占星,說到底都是要搞好人和天的關係,搞不好就囉囉攣。」


穿透戲中戲,直視人間本相


AI 或能以大數據演繹情感,甚至如超級讀者分析小說意象,但那股想要衝破文字邊界的原始創作慾望,終究無法被取代。崑南在《人間》便進行了一場跨媒介實驗:小說甫開場如電影鏡頭般推軌剪接,充滿強烈的視覺動感;書中兩位主角更被設定為對文字失去信心、轉而投向影像的信徒。崑南直言電影對其影響甚深:「電影有音樂、影像,這是文字難以企及的;雖說文字那種深入的層次,電影亦往往拍不出來,許多名著改編後便慘不忍睹,但不得不承認,電影確能做到許多文學做不到的效果,吹脹。」是次嘗試正是希望能彌補文學上的缺憾。


對媒介的思考,亦投射在兩位互為對照的作者角色身上:一位寫不出劇本,另一位卻得以完稿。問及崑南何以總愛佈下「雙生角色」與「戲中戲」的迷陣?他笑言這固然是寫作技巧,當中也寄寓了更深層的哲學:「其實做人亦是如此,有些事似乎清楚,實則不然。」說著崑南瞇起眼睛,「我常跟人說,看不到的東西是最真實的,我閉著眼睛看到你的你是最真實的,我睜開眼睛看你的你未必真實,有些事必須深思一層,方能抵達那個境界。」他延伸,若缺了文學作橋樑,他與筆者溝通的頻率便大相逕庭,因此「媒介」至關重要。「就像通電須有陰陽兩極,這種陰陽肉眼不可見,唯有自然觸碰才會發生,擺錯了位置,便通不了電。」


跨越時空,必有讀者迴響


一直以來,崑南似乎都不怎麼與外間「過電」,甚至帶點孤芳自賞的傲氣,自言「我梗係不理,我寫書都話寫給自己看,我沒有想到有人會明白。我的文學理念沒有怎樣變。」然而,《人間》反響卻出奇熱烈,不僅登上序言書店暢銷榜,讀書會更場場爆滿。這令崑南始料未及:「我以為啲人睇唔曬,睇咁上下就丟低,結果反應意外地好。」回想當年自資出版《地的門》無人問津,直至四十年後才被發掘,更意外收獲大批年輕讀者,崑南不禁自嘲:「我短命一點都睇唔到。很奇特,我的書總要很久才有人喜歡。」


「遲來的知音」亦見於《天堂舞哉足下》。崑南憶述,「藍藍的天」總編伍自禎女友 Alisa,可說是首位喜歡《天堂》的女讀者。當年她在藝發局負責審批該書資助,因嫌字數太少,崑南遂加寫了中間關於未來人類世界的章節。Alisa 讀畢對其評價甚高,更撰寫長篇感言給崑南,如今見證新作出版,坦言初時並不敢看,深怕期望落空,讀畢卻慶幸未有失望,驚嘆崑南「這個年紀仍很有生命力」,令崑南大感老懷安慰。


回溯最初「撞入」文壇,亦因有人欣賞。崑南形容一切純屬「無啦啦」,讀書時見報章刊登投稿覺得「咁得意」,自覺亦能勝任,便試著動筆,沒想到自帶編輯命,投稿屢獲賞識,加上初戀激發靈感,便越寫越多。但他強調,這份運氣背後也是命定的天賦:「文字藝術其實無得教,係天生的。像占星所說,你命中要有那種藝術元素才能發酵,我剛好有,才有機會發展,你唔妒忌得咁多。不過我不是暢銷那種,是小眾那種。」


獨行人間,演繹可大可小的自由


文學源於孤獨,投身一條註定小眾的文學路,便意味著要承受無人喝采的寂寞。訪談最後,不禁問崑南一條問題。黃碧雲曾半夜致電西西,問她:「你的人生到底光采不光采?」當時西西回答:「我的人生很普通,沒有什麼光采。」若同樣的問題拋給崑南,答案又會是如何?崑南聽罷,斬釘截鐵地回答:「精彩!當然精彩!我精彩是因為我自己精彩,我不理別人怎樣看。」既是永遠走在前面的前衛者,便無需由他人的掌聲定義。這份狂傲源於創作,更接近本能,正如崑南書中那句極盡戲謔的譬喻:「人生就如一根陽具。陽具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上可下,還可左可右。」崑南口中的精彩,正源於這種源源不絕,甚至可逆轉規則的生命動能,於九十高齡,依舊以這根名為「筆」的陽具,在人間世演繹著那可大可小、可上可下的逍遙。


後記:


訪問中崑南笑道,其創作動力往往源自女性:「有女性的刺激,那段時間便寫很多。」問及這部作品可有受哪位繆思啟發?他卻搖頭道:「這本沒有,這本很奇怪。常有人問我為何停筆十幾二十年,我總說因為沒有女朋友令我有衝動寫。在台灣三年本想動筆,但換了環境就是寫不出;無奈回到香港,靈感卻來了。」說罷他狡黠一笑:「所以這本,是集以前的女孩子而寫。」聽罷筆者亦不禁莞爾,這何嘗不是另一場記憶的變身遊戲?能集眾愛於一身而形諸筆墨,大概就是崑南獨有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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