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刻出版】強悍的虛擬世界──再談崑南《天堂舞哉足下》

書評 | by  勞緯洛 | 2020-08-27

崑南的《天堂舞哉足下》(下稱《天堂》)是香港文壇的一大傳奇,近日由香港文學生活館復刻出版,實屬可喜大事。在此之前,我有幸讀到二十年前「天傾西北故缺」的初版《天堂》,其以西西的文章開始,故我想從這裡談起。西西從羅蘭·巴特的「可寫」概念切入,把小說文本分拆成無數個符碼碎片,由此引發讀者主動參與生產並詮釋,是為「共生」。藉由對《天堂》的解構反芻,在詞句的變換與復現間,西西拼湊出崑南以其小說書寫所進行的時空遊牧之軌跡,以及其反抗喧叫的迴響。她由是肯定了崑南的寫作,並以《天堂》為明證,試向小說的意義發出界定:「『有』是物質,『無』是空間。小說就是讓我們進入原本無有的空間,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西西此言準確。小說書寫本該是並僅能是與現實存有既定距離的延宕性行為,並且總是以實體的方式生產,而憑空向那虛構的「不存在之物」發出呼喚,是為一種在現實世界裡隱然莫見的動員過程,這就是西西洞察的「虛擬的世界」。


的確,《天堂》一書所寫的就是虛擬世界,而且是以堪謂強悍的書寫意志所創造的時空體。首先,在此釐清一下虛擬(the virtual)的涵意。德勒茲曾在其《對話錄》裡指出:「沒有任何物體是純粹實際的,所有實際都纏繞著一團虛擬影像的雲霧。......所謂虛構,是由於其散射與吸收、創生與毀滅發生於比可思考的最短連續時間更短的時距內,而且這段極短促時距將虛擬保持在一種不確定或無法決斷的原則之中。」也就是說,所謂虛擬作為「前在於物的非實體」,是躲在表象背後,促使一切當下的知覺與經驗實際出現的能量,而此即指向純粹的過去與記憶。由是,在那些時空的特異點中所接連發生的事件,理當就是《天堂》的虛擬裝置的原動力。「香港回歸」、「澳門回歸」、「千禧年」,這三個時間節點之所以作為歷史的事件,是因為其本身在當下是不能被理解的,其意義亦只能以差異與延擱的姿態擺蕩。於是,事件就在眾聲喧嘩裡悄悄發生,而概念的虛擬性,以及有關虛擬書寫之可能,也就同時渾然降臨。


在特定的脫節時間點上,崑南在《天堂》裡所要專注回應的,便當是「回歸」之為事件。「回歸」在中國的語境裡,當然是指向一種地緣政治上的「重獲」主權,而該種主權自然是步步緊迫地意欲在各個方面上加快進行其集權掌控。然而,從香港的命運看來,「回歸」的意義似乎更指向某種「永劫回歸」(eternal recurrence)。在那個靈光已然消逝的年代裡,何游/何戲只看到虛擬偽託的天堂坍塌陷落之虛無景象,卻不曾聞見輪迴再生的綿延出路,如此,在時間倒數與空間倒置之際,崑南及其筆下角色們以性命相搏所進行的,竟不過是一場無機的死亡遊行。但我旋即察覺,在此指認這種虛擬書寫是「無機」似乎是不公允的。我之所以說其無機,是在於崑南以書寫進行的遊牧之旅,必然是以匱缺、虛無與死亡告終的,然而,其複合性是在於,書寫本身作為流動變向的旅程,崑南對存有界限所作出那永劫不止的衝擊,卻是極其強悍的生命能量的。由是,藉著「回歸」的事件,何戲同時地以內褶的姿態歸返往他自身,是為一種以「狂暴與恍惚之間的情緒」永續進行的精神逃逸,在此就體現了崑南強悍的書寫意志,以及其強悍的生之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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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所說那強悍的生命力,並不僅僅指涉崑南其人的書寫意志,同時切實體現了在《天堂》的文本裡。呼應西西的解讀,崑南在自序所言:「我意思是說,大家不妨隨便去翻,找到那一頁夠刺目或悅目的『視點』後,便讀下去;當感到乏味時,可再嘗試翻其他頁數。可以說,本書每一個情節,可以獨立發展,甚至隨意『肢解』,然後『拼湊』之後,仍能夠『生長』,就算『夭折』,也會出現彈性的『夭折』。」這種千重臺式的宣告,即便有可能只是作家過於華麗的謊言,但何嘗亦不是其對讀者所發出的致命挑戰?而此種挑戰所圍繞的,正是由其創造的一個虛構文本世界,是為文字的極限遊戲。而當讀者細心一想,何游/何戲在故事裡的所作所為,猶如天神之間的抓迷藏與扮家家酒,不斷切換角色面具又不斷複調模仿,小說本身豈非就正是一場徹徹底底的遊戲嗎?在此崑南精心設置的遊戲場景便顯得極具後現代意味。讀者就在他以滿手繁複豐饒的借來之物所搭建的「虛擬舞台」上,觀看/參與/杜撰他筆下那女媧般神秘又華麗的七十二變法。


如此,似乎倒置腳下的虛擬天堂,才是崑南眼中的「真實界」,不是迷途,而是為了自由與刺激的遊牧之旅,甚或《天堂》第二部分的超文本「第五度空間」即作為了其映像。然而,崑南又迅速揭破那「其實是一種不健康的逃避思想」:一切真相與假象失去本有的內在意義,任何智慧與法則邁向預定的絕對虛無。而隱身在整個混沌無常、迅息突變的宇宙背後的,則是那操弄著「不可知之能」的「陌生的意志」,也就是上面所講的德勒茲意義的虛擬──也許更相通於後期拉康所論述的「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此亦見崑南在本體論命題上,所持的不可知論思想體現。在此崑南所要帶出的是,脫離了虛擬的母體,人將甚麼都不是;而假如依據上文論述的虛擬與事件的關係,這種書寫傾向似乎就等同無意識地承認唯獨在「回歸」事件裡,(香港)人才能作為事件裡、也就是歷史裡的人。這不單是側面肯定了從世紀末延綿至今的眾聲喧嘩/華的雙面性可能,更是藉助虛擬與事件之間的縹緲紐帶,試圖以香港為本位發出身份定位之音──當然,這完全是崑南的追求過程而非終點;幾能定位之際,他又早已靈動的逃逸而去。


了解上述種種,崑南在《天堂》裡書寫何游/何戲的精神分裂狀態就顯得容易理解。以下有關精神分裂的論述自然也是按德勒茲意義展開的。《天堂》的結構很有意思,第一與第三部分可謂是「對照部」,而第二部分則是幻想倒映的「對比部」,其中在在可見鏡像一樣的同義反復或並生相悖。何游與何戲,蛇父與崑崙,恰恰就作為同體共生的精神分裂者,猶如重象(Doubles)──除了參考希臘神話裡的卡斯托爾(Castor)與波魯克斯(Pollux),更遙遙呼應莊子的<應帝王>,倏忽相期正於時代之混沌中央。迷走於精神分裂的歧路,崑南描寫雙子之間的深愛與殘殺,仿似臨水的納莚斯執意捏死自己的倒影。而事實上,這很可能就是德勒茲與瓜塔里指出的「精神分裂革命式」的體現。從何游/何戲始終反叛於現實束縛而追求逃逸的自由姿態,在邊緣之地引發流動力量(從香港到澳門、大阪、威尼斯、拉斯維加斯,甚或到外太空),總是強烈拒絕任何身分認同帶來的優越感(尤其是在「回歸」的時代語境裡對中國中央極權的逃離),自認是備受歧視的亞人(為月球人與地球人所共同鄙棄的複製人)......循此讀者能清晰發現,崑南所書寫的精神分裂狀態正吻合於德勒茲與瓜塔里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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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勒茲與瓜塔里的「反伊底帕斯」寓言中,精神分裂者就搖身成為以性命相搏抗衡現實制度的英雄,並在示意鏈上進行著雙軌滑行的極限運動,以《天堂》的語境,那大概就是一種讓天堂倒置腳下的強悍遊戲。如是,何游/何戲對於時代壓迫的排斥(forclusion/foreclosure),則是建基於對時代精神的不滿──時代精神自然是指向中國主權的壓境迫近,以及資本主義的精神文明──而這些時代精神俱成立於對精神分裂流亡的壓制上。如此回到上述有關虛擬與事件的關係裡,「回歸」之為事件仿佛就順理成章地作為小說的背景,亦是作家念茲在茲、揮之不散的幽靈。從這個角度觀照,《天堂》裡那個與《慾季》相仿的結尾部分就顯得更具深意。在香港與澳門的「回歸」之間,由患者、警方、證人所共同搭建的羅生門式口供,形成關於一個「多重性格分裂者」的謀殺案資料記錄──也就是指向何游與何戲在精神分裂的雙軌上疊合相殺的結局。然而,關於真實身份的迷思卻又一再延宕,何游/何戲原來是一名叫做賈天唐的男人,崑南於此自然是以諧音的方式,到底再一次動員強悍的意志揭露天堂牽繫於荒謬與死亡的虛擬本質。


鄭政恆曾評論《天堂》道:「從倒置中,在破壞傳統與擺脫命運的同時,人便得到一個嶄新的境界與視域。」我認為此話是準確的。正如崑南在書裡明示:「我在我思或我思我在,最後應是我變了另一個從未思維過從未存在過的我。」《天堂》裡展現出其強悍的書寫意志,是為了積極地尋求逃亡路線(ligne de fuite),始終以書寫持行流動變向的姿態,而奮力抗衡於現實社會結構與文化常態的惘惘威脅。故此,何游始終否定他是在逃避,而是在尋覓新的可能,猶如尋覓新的武器對抗時間的壓迫。的確,時間的焦慮亦是《天堂》的一大命題。正如德勒茲指出的,存有緊握其生之本能,則非直面時間不可,時間有兩面:一面是現存之活,一面是預定之死。而所謂的活跟死並非作為按線性時間先後發生的獨立事件,而是在活的時間啟動之際,它就共時地包含並揭開了(另一個)死的時間。如此,何游/何戲的精神分裂狀態,似乎就是在對應多個時間流同時並存的(嶄新的)可能性。


那麼,誰是活,誰是死?讓我們再次深思《天堂》的結尾。在第三部分裡,何游跟何戲猶如在做映畫戲,幾乎是完全重覆了一次對方的遭遇(甚或有些段落除了人名,每字每句都不作變更),然而細心留意,則可發現他們在一個微細之處上顯出分野。他們在極為相似的場景裡,遇到了幾乎是同一個模樣的流浪藝人,只是何戲遇到的是畫師,而何游遇到的是音樂人。有別於他們對胡眉和伊伊/依依的態度幾乎同一,何戲在此顯得享受畫師為他繪製的肖像畫,而何游則是對音樂表現出質疑。這似乎也就能解釋到,為何最後是何戲殺了何游,而非相反。弔詭的是,我要在此指出,作為一體之兩面,是因為何戲的意志並沒有何游來的強悍,才能在表面上殺死何游,正如依依對何戲的批評:他已經「完全納入了這個社會」,天堂亦不再倒置。在某些讀者看來,崑南對於該種「精神分裂革命式」的取態顯得相對悲觀。然而細想一層,這正是崑南對於死亡衝擊能量的強悍背負,始終保持對於世界的質疑與逃逸的可能路線,在此亦即肯定了何游的取態,而被何戲殺死不過是其更進一步趨近虛擬的一種「假死法」。更因是故,全書最後數句的反撥就顯得精彩無比,絕不僅限於偵探小說的故弄玄虛,而是重新肯定,在真正意義上應是何游殺死了何戲──亦即其流亡之旅的(短暫)完成。


最後,讓我們試圖去解讀一下這個精心設計的書名:「天堂舞哉足下」。在書中,「天堂」從那個象徵權威與神聖的「極樂之邦」,被解構成一個虛擬的鏈結器,容讓崑南在其中實現橫越宇宙、擺脫並歸返自我的虛構跨幅。正如上文指出,第二部分是作為全書的「對比部」,然則跨越月球、天狼星,以至外太空的星際旅行,則象徵崑南以書寫進行域外流變的實踐工程,為的是便僅僅是促成自我的主體性,亦即崑南常常掛在嘴邊的個人自由。恰如在新版序中,崑南引用心雪的論文指出,讀者偏須「從語義的轉變、偏離、扭曲,揭露背後的意識形態,從這些字眼和符號的迴環、多環、放射式的連繫,歸結出可指的結論。」相信亦是同樣意思,所謂「可指的結論」,即指向崑南的自我完成。至於「舞哉足下」,則以崑南在書中描寫的滑板譬喻為最適合不過,那是一種必須經由人去主動啟動的極限運動,為的是獲得時空倒置的自由。如此,表面上被何戲殺掉的何游,最終所得著的便應是這樣一種「天堂舞哉足下」,沉溺在其親手搭建的虛擬世界中,強悍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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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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