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日常》出版於2008年,一年後賣完一版,在二手書巿場也不多見。這十餘年來,也動過再重印的念頭,只是一直提不起勁,覺得這種小書絕版了也就由它吧。我自覺素來讀者並不算多,因為很小心自我保護,始終沒有走入大眾化作者的範疇,沒有努力追求很多人的認同。木心有一本隨筆集用了易經卦辭做書名:「素履之往」;儘管平時傾向華麗,論到文學時,那個蕭索的形象我心裡是喜歡的。當然,用現實一點的角度看,我根本是對自己的書疏忽照顧的作者。
回想起來,寫這些小文時我剛開始主持電台節目、編文學雜誌、在媒體上頻繁發表文章,這些可能是我走入大眾的起點。而到現在,我最大眾的一個接觸點,電視節目《文學放得開》,在執筆時剛被停止製作。我們七十年代的一批作者,在累積一些進入大眾的技巧的同時,大眾媒體本身卻在激烈改變、崩塌,來到我們全然陌生的境地。就像我苦苦練就可以寫專欄的快筆,專欄這種園地本身卻極速萎縮,再有各種的宰制,再不容我藏身。我們這一代作者,實際工作上,永遠不會有「上岸」的日子——後來還遇到更黑暗的潮水。
如今復刻,一來是因為我在文學館工作出版便利,二來也是因為,現實的急速改變,讓我終於覺得過往的一切都有了無上的價值,些許斑駁,亦竟成為歷史,值得被更多人知道、共同保存。
被改變的是我們的日常。寫這些小文時我對自己的邊緣位置已經很有意識,那時還是香港的太平盛世,人人生活安穩,像獨居、失去、溝通失效等等似是少數文藝人的傷春悲秋,恐懼、六四、保育運動等話題是少數社運份子的關懷,這些話題本不大眾——但我作為一個些許任性的作者,還是可以自由地把這些稱為我的日常,然後寫進我的專欄,也不會因為我的社運身份而被停專欄。所以在太平盛世,這些小小的異數本來就構成我們的日常。而現在,日常已經被大幅改變,以上的自由,則必須以書面紀錄來留存:可以紀念六四、可以批評政府、參與社運是理想主義的象徵而非罪犯,可以自由在媒體上寫各種各樣的事。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些小文寫來時有種神秘的語氣,我後來稱之為「恍惚」的狀態,我一直以為是小文以像blog那樣喃喃自語幽思玄想的寫作方式所致;後來發現,那裡面還有一種關於「他者」的思考。如果這些小文中寫的斷片零思,隔了十幾年再看仍可覺得尚未被穿透,尚堪一再思考,那是因為,我當時的寫作中已經保有一種思考他者的影子,文章的經營往往是因為不想他者出現在自己筆下會顯得淺薄——是為了保留他者的神秘性、不可穿透性,而保留了自我的層次。而寫自我的發現,亦是發見自我如遭逢陌生人。我的存在可被搖撼,明亮背影有黑暗,種種複雜性是出於一種他者性的觀照。
我是如何發現這點的呢?也竟並非是因為仔細再讀自己的文字,而是因為觀察到,本書中以blog狀態寫成的小文,與現時在臉書書寫的小文,其差別就是有著他者的雜音。他者只會把你不能理解的語言擲回你的臉上,這很不像社交媒體的回音壁,後者是經過濾的純淨,逐漸只照見主體想看的東西。而他者只揭露你自己不想面對、無法穿透的一面,連自己都陌生。一個人因此而能離開自己。相對於封閉的完滿自我,我無論任何還是視之為一種無上至福。
是想到這點,反而有了勇氣去面對本書的復刻工作。另一個值得說說的是書中附有生活隨時的照片。我從來沒有學過專業的拍攝,照片的質素當然是不夠好,所以圖片才會強烈修整成模糊難辨。更重要的是,本書初成時,照片當然被視為一種表示生活化、年輕、新的元素而被採用;而到復刻時,我發現被視為純文學的書已經絕少使用照片了,所謂生活式照片也已經有更日系唯美的拍攝及修圖方式來獲取,而被使用在更流行大眾的書籍中。我所保留的舊日方式,就好像一個老去的女子仍然在穿少女洋裝一樣,非常怪異。怪婆婆少女心。我通過這本書保留下來的東西,成為了我自己的他者,也同時是時代的他者,我於是非常安心。
——照片我其實換掉了一些,主要是為了趕出版懶得去詢問版權,還是用自己拍的吧。早年出版總想多點朋友參與,後來關係疏淡,都不好意思去問,希望他們明白我的羞赥。當然換掉的照片多半比我自己拍的要好(所以之前才邀他們嘛),這讓初版保留了一點收藏價值。只有鄧肇恒的照片全部保留——鄧肇恒和妻子楚以前和我住得很近,我常說上去蹭飯吃,於是叫他們養父養母,他們的孩子則是我的養弟養妹。他們剛舉家移民到英國。鄧年輕時木無表情非常酷,而我常常記得二零零六年十二月有一晚我被警察圍困了待拘捕,傳呼機上有他的留言:We are outside. Hang on. 那晚他說拉了八隻鐵馬,而我無從目擊。不知為何那個情境經歷了許多時間沖刷依然留存,而以後我在目擊的許多美好事物裡都發現類似結構。於是本書就保留了他的照片,我甚至沒有去問他允可。
至於為本書排版、編輯、校對、推薦的朋友,我願在此再次感謝他們。我們都已經老了,許多歷史沉積在我們面上,終於成為斑駁的影子,欲語還休,唯願大家安好,時常想起我們相遇時那些美好、無謂的事物。
2021.06.29
鄧小樺《斑駁日常》
出版社:香港文學館
出版日期: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