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黃凱德《豹變》:雖逝猶存的民間社會,將臨未臨的美好新世界

書評 | by  丁珍珍 | 2023-03-06

黃凱德的《豹變》讀來有點像魯迅的《故事新編》。作者從舊報紙堆裏翻出逝去年月裏的新聞故事,想像編織成光怪陸離、但又緊貼新加坡市民社會的短篇小說。作者翻的主要是新加坡於1965年建國後到1980年代的晚報新聞。為什麼是晚報?大概因為比起更正經、更接近官方語言的早報,晚報的小報風格,從聳動的社會新聞到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都更貼近市井小民的日常生活。〈雙槍〉中每晚給視力衰退的阿公讀報的少年阿順,很快捕捉到阿公的閱讀興趣。國際新聞、大陸/唐山消息、本地政治新聞都是無趣的官樣文章,可以一一略過。而社會新聞則必須巨細無遺、添油加醋、繪聲繪影。「阿順不久就依稀揣摩明白了阿公妥當隱藏在深處的種種記憶和情感的牽掛,像是陰森莽林裏爬行的匍匐的畜獸,聞嗅到某種味道的漂浮,自會挑引出本性的蠕動。」(頁97)這段話也可以理解為作為孫子輩的黃凱德,企圖通過對舊報紙的翻閲,找回那個隨著阿公輩而逝去的曾經鮮活豐富、怪誕粗鄙、雜亂詭譎、但又野性難馴的民間社會。


這個民間社會中的人,對於當時新加坡面臨的種種政治經濟上的巨大變化往往不甚了了,但卻不是無知無感。這種集體共感、卻又無以名狀的惘惘憂慮,在這些市井小民的身上,便變成了對於男性性無能的焦慮。〈鱉瘟〉中公民社會被整肅的壓抑和無力感,轉喻爲對吃了鬧豬瘟的豬肉會「縮陽」(陽具縮進身體)的集體恐慌。〈我是李小龍〉中那因為父親是走進森林的馬公分子而必須不斷搬家的小孩,被敘述者(也是小孩)理解為他是因為坦白了自己只有一顆睾丸,羞愧難當,所以才突然搬家。〈莫比烏斯之帶〉中華校數學老師面臨教育改制及語言政策(南大關閉,華校轉英校)而掉進夾縫的窘迫,在文中更集中體現為他身為雙性人那種「兩邊不是人」的性別困境。〈九九神功〉中膽大妄爲、參選挑戰現任議員的「羅厘[lorry]司機」,在處境上也暗合那練了皇帝才能學、百姓練了會被砍頭的九九神功的烏仔,以及他一個賣壯陽藥的歹仔想要追求良家婦女的表姐的「癡心妄想」。這種從政治到性的轉喻,一方面體現了本地政治事件,不論是議會選舉還是異議分子的各種罷課和抗爭,都淹沒在街頭鼓噪聳動的各種殺人放火、姦淫放蕩的奇情故事裏。另一方面,這種對身體的集體焦慮,卻又非常具體的呈現了政治壓抑的環境裏隱約幽微、但又深刻而久遠的各種後遺症。


小説集的前七篇,除了〈豹變〉之外,主要通過故事中兒童或少年的角色展開敘述。這個敘述角度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了文本奇觀書寫的嫌疑。少年蒙昧未懂的敘述角度如一層面紗,使各種怪力亂神的性傳聞和壯陽秘方顯得愈加真假難辨,詭譎不明。但那詭異的傳聞及其隱藏的焦慮,卻以暗示、傳染病、遺傳、甚至記憶的方式蔓延到下一代的身體上和睡夢裡(〈鱉瘟〉、〈雙槍〉、〈聖誕島來的男人〉)。


在小説集裏,我們也看到雖然新加坡政府嚴格規管言論,但市民對於社會新聞的反應卻往往溢出政府所設定的理解框架。〈豹變〉中新建的新加坡動物園走失了一頭年幼黑豹,政府懸賞鼓勵舉報黑豹蹤跡。小民王豹嘗試去捕捉黑豹,目的卻不是政府的獎金,而是希望得到豹鞭,壯陽得子。〈雙槍〉中阿公在報紙及街頭巷聞中不斷追尋綠林大盜林萬霖的消息,不是因為相信林萬霖是十惡不赦的盜賊,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快意恩仇、劫富濟貧的江湖世界仍然存在的標誌。林萬霖的雙槍,不但象徵著這個世界如蛇有兩頭般游刃有餘的靈活和詭詰,更賦予了這個民間社會裏的所有男性他們本該擁有的雄壯與勇氣。也是在這裏,我們看到了一個雖然荒誕不經、但仍獨立存在的民間社會。


在這兩個短篇裏,作者也比較集中的談到了這個時代和民間社會的消逝。〈豹變〉中新加坡動物園的建立標示著甘榜村落生活的結束和全面都市化生活的來臨;因為只有全面都市化帶來的和大自然的距離才會滋生出對動物園的需要。而被燒死於森林中、至死頑抗的年幼雌豹,如果可以被讀為一種對獨立、尊嚴、和自由的堅守,那因爲發現豹子是母的而忽然發情並一舉得子的王豹,帶著老婆和兒子走進了剛建成的動物園,也可以理解為新加坡進入了一個新局面。這新局面就是那將臨未臨、嶄新未知看似無比美好的世界,那「只有一種難以置信的現實可供選擇」的安逸城區。而在那之前「是一個佈滿各式各樣錯覺的年代」(頁48),這個「異常真實的年代,許多事情似乎蓄勢待發,」所有傳聞都「支離互凑,皆難以構成令人絕對信服的全部真相。」(頁34)《豹變》一書企圖以文本重建這個充滿錯覺也充滿可能性、論述紛陳、無法被清楚整齊地定義及敘述的時代,並且隨著動物園的建立和黑豹在森林被燒死,隨著阿公的死亡和林萬霖被捕並槍殺,見證它的緩緩落幕。


小說集的最後四篇在焦點上靠近了愛情,但依然扣連著身體的失能和無法言明的政治事件。〈聖誕島來的男人〉出乎意料的側寫了一段至死不渝、比政治歷史更長久的愛情故事。聖誕島幾番易手,殖民主義步入黃昏,但島上依然住了一個從這裡到那裡的男人。男人放逐島上的歲月,就是他被愛情流放並囚禁的歲月。而故事中的父子,體會與認同這個男人對自己妻子/母親的愛情的方式竟然是胯下遭了陰虱蟲患般的瘙癢。〈包〉一篇寫了1964年火城種族暴動中對事件一無所知,卻掄著鐵棍上了街然後被暴打一頓的青年。華族青年為馬來年輕寡婦所救並愛上對方,但心中念兹在兹的是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但仍讓人感到疼痛的割禮——華巫通婚必須克服的種族差異。〈馬可波羅〉一篇中把歌舞廳聲色犬馬的表演和華族青年反黃運動的話劇演出並列。 而不論是被膜拜還是被批判,青年馬可波羅在這兩個場域中,都成為被剝削的對象,淪爲他那「天生異稟」的巨大陽具。而在這兩者的比較中,歌舞廳的慾望和剝削起碼是誠實的,而青年學生徐少華親近馬可波羅並引起對方的情動,卻原來只是為了取材調查和批判對方,就顯得特別虛偽可恥。於是,文末馬可波羅對著劇場的青年學生重複他在歌舞廳的表演動作,掏出他的陽具,無疑成為全書中最有力的底層的反抗行為。最後一篇〈美麗新世界〉,寫了陳博文在女友意外身亡于1986年新世界酒店塌樓事件後斷垣殘壁般的劫後餘生。而他廢墟般的存在最貼切的比喻就是他的性無能。雖然人生在世,最大的牽絆不外樓房和土地的契約;儘管他已快還清那99年屋契20年貸款,但「樓房和土地的契約,到期了就得拆毀,或者毫無徵兆預警的,在一朝之間頹然塌陷。」(頁157)新世界酒店可以一朝崩塌,陳博文也可以一朝不舉。雖然故事最後陳博文在女友妹妹身上找到了愛情,並感到「身體裡,一個新世界即將矗立。」(頁161)但在這個美麗新世界,酒店崩塌了會重建另一座酒店,女友的妹妹取代死去的女友成為愛戀的對象,那這個世界大概也逃不掉那些樓房和土地契約的邏輯吧。


《豹變》的十個短篇,每篇都扣連著身體的下半身,但對性的關注和書寫,卻呈現相當深刻的意義。不論是公民社會被閹割而折射出的身體焦慮,或作爲種族差異、底層的被剝削、或一種無可逃遁的人生悲哀感的象徵,對性的書寫雖然集中於男性性經驗,黃凱德實在有囊括整體社會和人生的企圖。這個小說集主題明確,每編的結構都相當完整,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僅是作者的謀篇及立意,小說的文字流麗生動,意象和比喻相當精巧,可堪細細玩味。例如,〈包〉一篇的青年在廢五金店當打鐵學徒,提到這一年的種族騷亂,作者寫道,「那一年的七月果然出了大事,彷彿銅鐵在完全消融前,熱賬欲裂的一種變形、扭曲和撕裂。」(頁120)這裡的比喻不僅呼應了打鐵學徒的日常作業,而且暗示這種騷亂和撕裂可能是種族融合的必經之路。而適當的回應可能不是嚴刑峻法防止類似事件,或相互隔離以堅固彼此的壁壘,而是導引熱度使其全面消融。又或者「莫比烏斯之帶」的意象:它局部有截然不同的對立面,但確實而言卻是一個無休止的單面循環。這幾何形式正好對應那將臨未臨的美好新世界,以及這充滿錯覺的時代。獨立與建國固然是殖民地的反面,但卻可能無礙殖民主義的延續;阿公那個荒誕不經、粗鄙不文的世界已經被理性和秩序取代,但那身體的萎縮與無力感或者也仍在蔓延。


這個時代已經過去,這個時代仍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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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珍珍

大陸出生,香港長大。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博士。關心香港和世界,文化和社會。現舉辦每月一次的「世界動盪 我們讀書」線上文學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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