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元裕二指名推介:今日文青,必讀今村夏子《紫色裙子的女人》

書評 | by  紅眼 | 2021-09-08

當今日本文青讀什麼小說?村上春樹?太宰治?夏目漱石?但在今年炙手可熱的文青電影《她和他的戀愛花期》裡,以上文豪大名全數落榜,連一個都沒有提及。


《她和他的戀愛花期》有如一部寫給文青的情書,編劇坂元裕二涉獵甚廣,對近十年來的電影、音樂、漫畫、文學,甚至電玩遊戲,博聞而有獨到眼光,準確捕捉了日本藝文界的潮流。而電影亦某程度上揭露了華文界多年來對於日本文壇都有種落後的美麗想像。故事裡面,男女主角麥和絹偶然在車站相遇結緣,但愛情的萌芽,是出於彼此對文藝的真切熱愛,兩人一拍即合,志趣相近,通宵達旦話題不斷。一場從純文學變奏而生的純愛故事,浪漫之餘,書不離身廢寢忘餐的生活裡,原來村上春樹已是老派,太宰治的厭世亦流於矯情,夏目漱石的典雅耽美都不過是鈔票上千篇一律的頭像,於男女主角言談間亦側寫了新生代對文學作品的反經典、反傳統、反叛的閱讀偏好。


兩人驚訝發現,彼此家中書櫃上的藏書有不少重疊之處,而芸芸新生代文壇寫手之中,麥和絹(即是坂元裕二)經常提起的一個名字,是今村夏子。


生於 1980 年的今村夏子,有感工作磨蝕人生,決定在 30 歲前夕裸辭,專心寫作。出道作《全新的女兒》(あたらしい娘)旋即贏得 2010 年的太宰治獎,翌年再奪三島由紀夫獎,成為文壇新人王。但正如《她和他的戀愛花期》所描述,火速冒起的今村夏子突然陷入創作低潮,再無作品面世 —— 於電影中,就借用了今村夏子的創作空白期,對照男女主角如何被現實生活磨滅感情,男主角對文學亦熱情不再。兩人愛情有如花開花落,卻在分離之後各自找回對人生的熱情 —— 現實中,沉寂多年之後,今村夏子重新回歸文壇,相繼發表多部中長篇小說,最終在 2019 年憑《紫色裙子的女人》再奪得芥川獎,成功盡攬日本三大文學獎。戲中男主角將今村夏子視為偶像,而坂元裕二筆下這段愛情故事,亦將今村夏子的創作年譜穿插其中,畢竟是日本文壇大滿貫,戲裡戲外備受「文青」注目亦很合理。可惜的是,出道十年,今村夏子作品的中譯本不多,目前唯一一本,就是近年摘下芥川獎的《紫色裙子的女人》。


據另一芥川獎得主瀧口悠生形容(瀧口悠生亦是故事裡麥和絹所熱愛的作家之一),一年頒發兩次的芥川獎,雖然在日本文壇很出名,但其實不算是特別具有份量的文學獎,比起文學上的肯定,其重要性在於發掘有潛力的文壇新人,並揭示未來日本文學界的發展方向。以今村夏子的得獎作品《紫色裙子的女人》為例,與傳統重視細膩內心描寫、文法結構嚴謹的日本現代文學相比,它無疑更傾向流行/輕小說一類,但這並不完全代表芥川獎淺俗化,向流行/輕小說靠攏,事實上剛好相反,《紫色裙子的女人》就是在流行讀物的氛圍之中,將文學性投進一個很特別的位置。


整部小說有著一個類近懸疑、推理作品的設定,作為敘事者的「我」,決心跟蹤形跡可疑的鄰居 —— 紫色裙子的女人,但隨著鉅細無遺的細碎描述,在某些位置「我」便從第一身視點的跟蹤者,偶然跳到不合情理的「全知視點」,角色設置上的邏輯失誤,就好像作者刻意露出的文本破綻,讓讀者察覺到真正可疑的人,從來不是那個紫色裙子的女人,而是自稱存在感低下,渴望與紫色裙子的女人成為朋友,那個自稱黃色開襟衫的女人 —— 「我」。小說的真正懸念,不在紫色裙子的女人的身世,而是搖擺於「我」到底是否一個可靠的敘述者。由於「我」過度跟蹤,對這位鄰居的一切都瞭如指掌,而且再三猜測對方就是自己本身就認識的人,知道得太多,訊息亦太具體準確,反而形成某種虛實不定、真假錯亂。紫色裙子的女人可能並不存在, 她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所以關於她的一切都來自「我」的記憶投射,所以既像自己姊姊,又像多年不見的舊同學。又或者,黃色開襟衫的女人這個「我」會否只是不存在的第一身視點,某種虛幻、幽靈主體?而根據「我」的描述,在「我」的悉心佈局下她們兩人開始在同一公司上班,有著正常人的往來交流,但偏偏愈真實、愈日常,就愈是可疑,當「我」和紫色裙子的女人身影重疊,更見鬼影幢幢。


歷來都有不少將嚴肅文學和流行小說結合的寫作嘗試,而《紫色裙子的女人》懸疑佈局雖然簡單,但今村夏子別開生面,展示了如何將文學技巧運用自如,在寫作上故意露出馬腳,使之成為一個細膩的敘事詭計,再以不落俗套、有別於圓滿解謎的反高潮收結,既好像合乎情理,又好像推翻一切。敘事詭計的背後,不純粹是一種推理文字遊戲或是敘事陷阱的炫耀,卻帶著作者對當代日本社會的深刻觀察,譬如網絡「起底」的隱形暴力、虛擬身份的建構、職場狡猾生態的折射。今村夏子行文雖然淺白,筆觸輕盈,跟句法嚴謹精妙的文學作品有所落差,但絕對不代表其文學色彩淺薄。相反,作為貼近大眾讀者的流行讀物,小說有其不平凡、破格之處,而在創作出發點上從未離開傳統文學關懷。難怪坂元裕二筆下,將之奉為當代文青掛在嘴邊的文壇新代表。


可惜華文界對日本文學/流行文學的認知,仍然相對落後。今村夏子的中譯小說暫只一書,電影中多次提及的〈野餐〉(ピクニック)仍然未有官方中譯本。近年台灣興起所謂「選書師」,但其實選來選去,都停留於過時品味的賣弄 —— 就像電影中男女主角所竊笑的刻板文藝中產。難得坂元裕二享負盛名數十年,仍能保存一顆熾熱的文藝情懷,沒有恃老賣老,繼續虛心緊貼新生代的文壇發展,並藉著作品開出一張眼光獨到的文青書單。比起不斷翻炒太宰治雜文,又或 N 個封面催谷村上春樹作品,《她和他的戀愛花期》的文青書單,更值得港台翻譯小說出版商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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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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