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關七】《海邊電影院》:舞吧,趁著光影時代還未倒下

影評 | by  紅眼 | 2023-03-07

《電影之神》、《羅馬》、《法貝曼:造夢大師》、《從前,有個荷里活》、《巴比倫:星聲追夢荷里活》……估計「電影」這幾年很忙,個個導演都爭著示愛,應該收情書都收到手軟。


來自 Sam Mendes 的這一封《海邊電影院》(Empire of Light),據聞不是太多人喜歡,可能關乎劇本不夠激情,嫌它致敬得平凡過頭。但我覺得合格,比 Damien Chazelle 華而不實的《巴比倫》更見淡靜柔情,是一封會收到「回信」的情書。


片名 Empire of Light 是將「從帝國戲院(Empire)放映室射出的一束光」這個故事裡的意象稍稍倒轉,變成「光影帝國」(台譯片名)。氣勢磅礴的標題,故事卻是圍繞英國海邊小鎮一間晚景蕭疏、難敵時代洪流的傳統戲院。


不過,情書來說,還是香港譯作《海邊電影院》較有格調。這封情書,不像導演譽滿影壇的前作《1917:逆戰救兵》那麼出塵不凡,其實不需要歷經大時代的波瀾,不用跟觀眾一起見證歲月動盪,Sam Mendes 與合作無間的攝影大師 Roger Deakins 悄悄抓緊了一封情書的關鍵,譬如小小放映室裡老師傅教導年輕新人穿菲林和打火的日常片段,散場後幾個院務一邊清掃爆谷一邊閒聊是非,剪飛時偶然遇到的麻煩客人,還有盛極一時卻荒蕪如廢墟的舊院廳。每間戲院都藏著很多平凡事、很多秘密,而這些就是與「電影」最親密的距離。


《海邊電影院》於字裡行間都很淺白,但那扇窗、那些光,以及那片平靜的海,有其微小的詩意。畢竟 Olivia Colman 飾演的戲院經理 Hilary 這個角色就很喜歡讀詩。她是一個在戲院上班,但從來沒興趣入場看電影,甚至不看新聞,不喜歡與人交際,不關心外面的世界發生什麼事,自認沉悶古怪的人,反而只喜歡讀詩,還會一個人在餐廳點杯紅酒,獨自讀詩。直到有一日,戲院來了一個黑人少年 Stephen,置身失業問題、種族仇恨嚴重的 1980 年代,Stephen 雖渴望升讀大學,將來出人頭地成為工程師,可惜一直沒大學取錄,只好暫時在鎮上的帝國戲院做院務賺錢。


一個自卑、熱情,而且藏著滿腔怒火的年輕黑人,與一個受情緒病困擾,單身但與已婚上司長期在辦公室偷情的白人中女,因寂寞而相遇、相愛,但這並不是一段轟烈、進激,要反抗世俗的戀情,它只是偷偷萌芽,悄悄完結,淡淡的來,然後淡淡的去。他們是彼此的,也同時是這個海邊小鎮、這間老電影院的過客 —— 《海邊電影院》其實是在英國肯特郡北岸小鎮 Margate 及舊式豪華戲院 Dreamland 實地取景拍攝。所以是 What happened in Margate/Dreamland stays in Margate/Dreamland。兩人圍繞海邊電影院所蹉跎的時光,擦身而過,愛過又散去,都只是人生所經歷的其中一些事情 —— 像看了一部難忘的電影,即使再深刻,都有散場離席的一刻。


於帝國戲院難得隆重一晚的首映禮上,Hilary 冒昧衝上演講台,居然大煞風景讀了一首英國詩人 W.H. Auden 的〈Death's Echo(死的迴聲)〉,既是對觀眾席上衣香鬢影的冷嘲,對她的偷情對象、上司的終極報復,想來也是導演 Sam Mendes 對今日仍在戲院看電影的觀眾的悲懷。


The desires of the heart are as crooked as corkscrews

Not to be born is the best for man

The second best is a formal order

The dance's pattern, dance while you can.


Dance, dance, for the figure is easy

The tune is catching and will not stop

Dance till the stars come down from the rafters

Dance, dance, dance till you drop.


舞吧,舞吧,趁你尚未殞落。在《海邊電影院》的故事裡,自然是對 80 年代大院廳豪華戲院的最後致意,而電影本身是 Sam Mendes 於疫情期間所寫,既回顧自己的童年往事,也相信是對今日實體戲院逐漸式微,隨著疫情影響而被串流影視平台取代的一些感慨。舞吧,趁著光影時代還未倒下,今日如是,那年亦如是,因此 Hilary 在故事尾聲終於走入戲院,初嘗觀影滋味。放映師暨老影癡 Norman 為她/觀眾選擇了 Peter Sellers 的遺作《富貴逼人來》(Being There)。倒是個很有趣的「致敬」,Peter Sellers 於戲中飾演的老園丁,本身是個長年待在家裡看著電視機,卻從未真正接觸過外面世界的自閉者,某程度上就跟不問世事,也從來提不起興趣看電影的 Hilary 既是相反,亦有一點相似。


Peter Sellers 在 1980 年逝世,卻正好是《海邊電影院》這個故事所開始的年代。而電影最後就以 Philip Larkin 的詩作結。


The trees are coming into leaf

Like something almost being said;

The recent buds relax and spread,

Their greenness is a kind of grief.


Is it that they are born again

And we grow old? No, they die too,

Their yearly trick of looking new

Is written down in rings of grain.


Yet still the unresting castles thresh

In fullgrown thickness every May.

Last year is dead, they seem to say,

Begin afresh, afresh, afresh.


許多年前,正值電影全面數碼化及 3D 熱潮冒起的那個時期,曾經跟男主角 Stephen 一樣在連鎖戲院的放映室上班,記得有問過上司為什麼不預先將放映機擺在正中間,而又為什麼放映室要有左右兩塊尺寸相同的玻璃窗?其中一塊是投映用的,那另一塊呢?我倒是穿過另一塊窗看了無數遍《阿凡達》,也經常用來偷窺樓下觀眾席的情侶小動作。原來舊式連鎖戲院是要兩台放映機輪流運轉,兩名放映師同時操作,彷彿是光與電影之間的默契,這在電腦化的年代較難想像,到完全數碼化甚至串流化,不再需要戲院的今日,就顯得更奇妙。


很想跟 20 歲的自己介紹這部關於 80 年代的英國海邊小鎮故事,想來亦是 Sam Mendes 會拍這部電影的原因。是因為人的視覺系統有瑕疵而成就了電影,開創了這一門藝術,或許戲院真有一天會沒落,但《海邊電影院》將這些小秘密永久保存起來,用電影保存「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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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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