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麻堂會》不僅僅是一部電影,羅加諾影展的評語如是寫道。觀看這部電影就如緩緩打開一幅卷軸畫,畫內畫外,戲內戲外,是跨越半世紀的歷史變遷,又是一個小人物跌宕起伏的一生。
小人物大時代
電影開始的時候,主角丘褔已經死去,神靈牛頭和馬面受閻羅王所托,奉命護送丘福到陰間酆都鬼城轉世投胎。敘事回顧丘褔的一生,從20世紀初他剛加入四川「新又新」劇班起,繼而長大走紅成為名角,緩緩披露劇團經歷民國建立、軍閥混戰、日本侵華、國共內戰、文革、大躍進等歷史大事的興衰。《椒麻》其實也就是導演邱炯炯的家族回憶,丘福的角色原型是他爺爺,即川劇史上的傳奇丑角演員邱福新。取材於身邊親朋好友是邱炯炯的一貫作風,譬如他的處女作《大酒樓》攝於他父親所經營的大酒樓,記錄酒樓結業前的最後時光;短片《彩排記》捕捉他爺爺逝世二十週年的紀念活動;或《萱堂閒話錄》以祖母口述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經歷。
雖然《椒麻》同樣追溯家族歷史,不過卻偏離導演常用的默片紀錄形式,又或是早期由人物口述和訪談主導的「話癆三部曲」。長達三小時的《椒麻》不只片長和時間跨度猶如史詩,整套戲幾乎全以淺景深拍攝,再加上全程在棚內置景,平穩移動的運鏡讓人感覺在打開一部畫卷。就如邱炯炯曾在訪問中提到,電影魔幻的舞台效果「就像是教堂祭壇畫或寺廟佛龕」。這一方面把背景虛化,讓觀眾像置身於不同的歷史時空之中,另一方面是壓縮空間,並營造壓迫感。即使是電影中僅有的俯瞰鏡頭,也只是從高空拍攝微縮模型。其中最令人難忘的一幕,是新又新戲班子因戰亂逃到台灣,渡過那湍急的河流,真面目是一塊由劇組揮動的灰布,令本應緊張的逃難場面瞬間變得滑稽。電影正正是以如此輕盈的格調,突出小人物們在歷史洪流困局下的掙扎。
川劇本來就是地方戲,雖然沒有被視為中國國粹的京劇華麗,但特色是洋溢著人民生活氣息,且常生動活潑兼風趣幽默。導演曾在新加坡國際電影節的問答中提到,他希望透過電影描繪川劇帶給四川人的事——亦即生活的幽默感。因此即使丘褔的命運因時代動盪實在顛沛流離,電影卻絲毫不悲觀。比如說他因大饑荒找不到糧食,不得不到茅廁偷撈糞便,把蛆蟲煮熟混進奶裡給嬰兒補充蛋白質;丘福死後在黃泉路上遇到舊相識駝兒,駝兒表示:「聽說你死了,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著。」一幕又一幕讓人啼笑皆非,與其只關於小人物的生活有多麼悲慘,更多的是直白地反映戲班幾經浮沉的命運,以日常細節中的黑色幽默維護普通人的尊嚴。
「貼地」製作
既然《椒麻》關注的並非在歷史大舞台上演的宏大敘事,而是對小人物與日常生活細節的重視,電影的手工美學不但沒有違和感,甚至可說是與電影中心思想一脈相承。邱炯炯自稱「野路子」出身,高中時輟學,在北京東方文化藝術學院讀了一年便離校,專注藝術創作。他曾說過自己一向熱愛電影,但真正開始拍電影的契機,是基於他那時已經能靠繪畫養活自己,碰巧DV及家用電腦剪輯軟體普及,較低的拍攝門檻讓他理所當然地開展導演生涯。邱炯炯的藝術背景緊扣他著重手工的電影製作手法,而作為導演的他,也常身兼藝術總監和一手包辦繪製佈景和道具。
《椒麻》也不例外。電影拍攝全程於一個四百平方米的影棚內進行,其實所謂的影棚不過就是臨時搭建在導演朋友工廠的布棚。大概就是基於這個原因,全手工打造的場面有種就地取材的美學,所用的總是大家熟悉的材料,比如是布、或硬紙皮、木、棉花等。有人把邱炯炯跟瑞典導演Roy Andersson的風格比較,因二人也偏愛抽象化的人工製景和荒誕浮誇的角色。確實也是,不過當Andersson的場景鉅細靡遺得如詩如畫,邱炯炯的風格更具手工感和溫度。《椒麻》對佈景或道具的材料來源從不掩飾,手繪的筆觸及肌理顯而易見,令觀眾很難看不出其DIY性質。例如是牛頭馬面騎著那殘舊的三輪車,據說就是四川樂山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人力三輪車,後來大躍進的時候, 他們對亡魂表示不敢踏車出來,怕被拿去煉鋼;又或是抗日戰爭期間,電影以短短數個士兵抬著受傷戰友的剪影,以接近皮影戲的形式帶過整段歷史。手工場景雖土炮,卻從不讓人反感,不單偶有滑稽感(例如灰布河),同時有種莫明的親切感。
佈景與道具製作以外,低成本的預算也迫使《椒麻》在其他方面彰顯在地精神。以聲音為例,由於現場收音本來就很貴,加上大部份演員不是本地人,樂山話說得不太標準,而攝影棚因只是臨時搭建的布棚,拍攝期間會經常聽到路過的汽車聲,所以導演很早便決定拍攝殺青後,逐句對白重新錄製聲音,以至連音樂也拜託表妹製作。演員方面,片中演員大多不是劇組工作人員就是導演的朋友,比如戲中飾演失語者駝兒的是獨立紀錄片導演願桃,而邱炯炯曾分享這角色之所以是啞的,是因為他覺得願桃肯定記不住台詞,就乾脆為他度身訂做一個適合他演的角色。飾演主角丘褔的易思成則是中國獨立影展《雲之南紀錄影像展》的策展人,不僅本來不懂川劇,還是個素人演員。邱炯炯早前因參展才認識易思成,後來邀請他客串甚至參演自己的電影。
小丑精神
據民間放映組織「等風」分享,《椒麻》一片是獨立製作和發行,製作團隊採取「遍地開花」的方式規劃海外放映,一一聯絡世界上不同放映組織籌辦單場放映。 在官方對獨立電影的打壓下,不論是發行方法,還是不為審查忌諱內容,《椒麻》的堅持與努力實在令人佩服。
戲中的角色也好,抑或戲外的製作,《椒麻》體現不畏絕境的倔強力量。片尾丘褔問道,喝下酆都孟婆湯後,不就會忘記前世的所有經歷嗎?那他還怎樣唱戲給閻羅王聽?牛頭馬面回答,忘卻塵世煩憂後,戲還在你身上啊。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就如丘福感嘆,人縱然已死,「戲還沒有唱完」。在時代巨輪中,人渺小如鴻毛。電影中引用詩句:「新戲從來演舊事,周而復始話滄桑」,像英文片名那樣,「A New Old Play」,歷史總是終而復始,人不過是個曾登台的丑角。不過《椒麻堂會》教會我們,就算是多麼悲涼又卑微的角色,也值得在時代的堂會中擁有一席之位,以黑色幽默維護自身的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