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沖繩．虛實之旅】戀／血戰沖繩

一、張國榮

任何一部電影，只要經過某段足夠長的時間，回頭再看一遍，都不難發現它們有著作為文化思潮的研究價值。譬如拍得奇差無比的《星際鈍胎》，事實上是邵氏八十年代跟隨《星球大戰》科幻熱潮一次耗資驚人的轉型失敗之作，但塞翁失馬，至少造就了陳潔靈主唱的〈白金升降機〉。有朋友就曾經因為《志明與春嬌》很喜歡吃便利店的肉醬意粉，但事過境遷，再說起余文樂、楊千嬅以及那一盒肉醬意粉都覺得五味雜陳，他們是某個年代「最香港」的男女主角，他戴的眼鏡，她抽的菸，幾乎人人都在模仿，但今日他們已跟香港保持著很遠的距離。《戀戰沖繩》也是其中之一，有著距離我們已經廿年有多的張國榮。

或者許多人心目中，張國榮總是近乎完美的，甚至隨著年代而昇華到神聖不可侵犯，但他當然並不完美。他有好勝的一面，也有過失意焦慮的日子，有過俗套的流行情歌，也演過粗製濫造、只為收割票房的電影。要數張國榮歷年最好的電影作品，個人最愛多年不變，是《東邪西毒》（1994）、《霸王別姬》（1993）和《阿飛正傳》（1990），也是張國榮九十年代初轉戰影壇最為耀眼的那段時間，而不計客串演出作品，於千禧年上映的《戀戰沖繩》幾乎包尾。一部包尾的電影有甚麼討論價值？它不但是張國榮從影生涯其中一部最差的作品，更可能是他精神狀態最差時期的作品。張國榮是在 2003 年愚人節墮樓自殺，人生最後幾年接的電影不多，最後三部順序是《鎗王》（2000）、《戀戰沖繩》（2000）和《異度空間》（2002）。他在《鎗王》和《異度空間》的角色都展現了神情恍惚、情緒繃緊的一面，過去是甚少出現在這張俊俏自信的面容上。雖說演戲只是演戲，但在那個人生階段的張國榮，連唱的歌都是心聲，舞台上的造型都要做回自己，他願意接下的電影角色，相信多少都有著自身一些內心鬱結的投射，後來有傳聞指張國榮拍完《異度空間》無法抽離角色，我想，可能剛好相反，是他把一些情緒放了在角色身上。

但確實一直比較少人討論《戀戰沖繩》，張國榮過身前的倒數第二部作品。首先，因為它是夾在《鎗王》和《異度空間》之間，而《鎗王》和《異度空間》無論劇本及張國榮本人的演出都很精彩，相比起來《戀戰沖繩》拍得極差，差到不能說是一部電影，應該只能稱得上是旅遊特輯。千禧年間，自助遊尚未盛行，當時香港人外遊，首選仍是「報團」。在網絡資訊未發達的時代，各大旅行社競爭激烈，為打響知名度，有時會聯同電視台拍一輯長篇旅遊劇 —— 其實是上世紀旅遊偵探、愛情小說的延續，談談情，查查案，順道介紹名勝景點，在 2000 年便先後有《東京攻略》和《戀戰沖繩》這對雙胞胎，東京有梁朝偉、鄭伊健和陳慧琳，沖繩則有張國榮和王菲。兩部電影都是日本旅遊局、航空公司、連鎖酒店與香港旅行社聯合贊助的大型商業製作，明星掛帥，票房和宣傳效果都符合預期，也標誌了香港電影在合拍片興起之前一波很短暫的潮流。這樣的作品自然不能認真看待，總之有人有景，情節則可有可無，導演陳嘉上甚至表明《戀戰沖繩》根本就沒劇本，是因為張國榮答應演出，甚至還拉了王菲陪他，於是匆匆埋班，邊拍邊想再「砌」成一部電影。

《戀戰沖繩》拍得馬虎，而張國榮的演出亦一直不在狀態，全片就在鏡頭前照稿讀，擺擺姿勢，既不投入角色，而且角色描寫含糊，行為都沒明確動機，像隨便想到什麼就去做，甚至不知道為何他會來到沖繩，跟梁家輝、王菲、黎姿及加藤雅也的多角戀關係，既兒戲也看得一頭霧水（當時亦很流行這種港日影星合作，像同年上映的《雷霆戰警》便由郭富城和藤原紀香主演，但其實是在內地拍攝。）不過，這種旅遊特輯電影跟拍廣告沒分別，跟《東京攻略》的梁朝偉一樣，誰都不介意你交行貨，演員也不需要花太多力氣。那一年，其實張國榮本就過得很不輕鬆，除了感情生活一直受到關注，他還展開了人生最後一次巡迴演唱會。就當是心情不好，想大家陪他到沖繩散散心，放個短暫的假期。

成名以來，張國榮對自己的表演要求很高，也十分重視自己的名聲，特別是短暫引退再復出之後，很少縱容自己演出失準，或者《戀戰沖繩》是那幾年他絕無僅有非常放縱自己的一次例外，放縱到令人看得有點痛心。當然我只是一個影迷、一個觀眾，無法猜測他那時候是否很不開心，是否想著自我毁滅。廿年前可能很少香港人去過沖繩，廿年後再看這部電影，對沖繩大概都不陌生了，王菲的美麗固然令人懷念，但張國榮的散漫落泊，他在沖繩這段日子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到底在想些甚麼。他接近完美，但他終究是凡人，都有凡人的煩惱。

二、怒

《戀戰沖繩》對沖繩的聯想，都離不開一個旅遊度假的浪漫島，置身多國語言混雜之中，邂逅異地情緣。這種（香港）旅客的視點，雖然並不準確，卻偶然確鑿窺見了沖繩在陽光與海灘背後一些歷史傷痕。

故事是這樣發生的，梁家輝飾演的「休班警察」假扮賊王，聯同張國榮和谷德昭兩個國際大盜一起「辦大事」，到底他們在海邊拿著望遠鏡偷窺甚麼呢？居然不是性感美女，而是美國空軍基地。梁家輝提議去偷美軍戰機上的導航系統，然後賣給外國軍火商。先不管聽來多麼狗屁不通，這段戲只拍了開頭，然後就只是開了個玩笑，後面不了了之。不知是否即興度橋，接著才發現根本拍不到。將沖繩的美軍基地拿來開玩笑，其實一點也不好笑。

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後遺，沖繩至今都有美軍長期駐守，在《戀戰沖繩》廿年之後，世界已經翻了幾翻，仍然撤走無期。除了牽涉到國家外交及軍事協議，過去幾十年還衍生了許多社會爭議。當中最受爭議的軍民衝突，是美國軍人歷年於當地犯下的性侵暴行。由於他們的施暴行為不受日本法例制裁，出事之後只是交予美軍自行處理，但遣返回國的軍人有否受到懲處，往往無從得知。由日籍韓裔導演李相日執導，改編自吉田修一原著小說的《怒》，便觸及了沖繩居民長久以來所承受的不平等權力壓迫。廣瀨鈴飾演的未成年少女被美軍借醉強暴，但活在一個看似高度文明的法治社會，法律無法為她申張公義，國家也不可以，沒任何一件事情可以替她報仇。她有的只是無處宣洩的憤怒，以及一輩子的屈辱。

若細數沖繩這片土地所種下的仇恨，對象並不只是一直長駐當地的美軍，對於日本政府的仇恨，或者來得更深。去過沖繩的話，都應該察覺到當地的語言、飲食和風土民情都自成一體，跟日本本島有著很大分別，甚至有人認為它近似中國多於日本。這說法確有它的理據，因為沖繩在 15 世紀為琉球王朝，而當時就是中國明朝的藩屬國，後來被日本薩摩藩水軍入侵，琉球王朝唯有對日本幕府稱臣，從此需要對兩邊大國雙重進貢，琉球國民的生活相當貧苦。琉球王朝最終在 1872 年滅亡，及後琉球群島被收歸日本領土，成為沖繩縣，然而轉眼又再爆發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於 1945 年宣布投降，島權易手，沖繩就此被美軍接收。

美國雖然在 1971 年歸還琉球群島主權，但美軍仍然長駐，而戰後出生的沖繩人，對日本政府的不滿更延續了半個世紀。曾著《沖繩筆記》的大江健三郎，便在書中痛批日軍於二戰末期犯下的戰爭罪行。在持續三個月、傷亡高達廿萬人的沖繩戰役之中，眾多遇難的沖繩島民，其實都不是被美軍殺死，而是在日本即將戰敗時，日軍為阻止島民投降而下令屠殺或強迫集體自殺。日本政府多年來都拒絕承認有關指控，甚至一度要求刪除教課書上提及日軍強迫沖繩島民自殺免被美軍俘虜的內容，直到近年，日本法院才推翻政府，認定沖繩戰役中大量平民自殺確與軍方有關。

由於琉球群島擁有戰略優勢，一旦被美軍佔領，就會成為攻打日本本島的缺口。在 1945 年 3 月，超過 50 萬美軍浴血搶灘，登陸沖繩，日軍亦不惜一切堅守，也是二戰期間唯一一場發生在日本國內的大型戰事。由米路吉遜（Mel Gibson）執導的《鋼鋸嶺》（Hacksaw Ridge），就以這場沖繩戰役為背景。電影於中國大陸又譯作《血戰鋼鋸嶺》，是名副其實的「血戰沖繩」。

米路吉遜的作品頗為兩極，他主演的作品多數都很血腥暴力，但執導的作品則充滿宗教色彩，跟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有關。《鋼鋸嶺》是這兩種電影的結合。我自己並不特別喜歡一些歌頌戰地英雄的戰爭片，也不喜歡福音電影，但《鋼鋸嶺》是例外。電影改編自真人真事，描述一名有堅定信仰的軍醫，即使在軍隊裡被排擠都誓死不作殺戮，結果反而是他一人七進七出，冒死在前線奔走拯救傷兵，諷刺地成為了沖繩戰役的英雄。非常別出心裁的視點，難怪米路吉遜不惜投資十多年去完成這部作品。

三、黑島結菜

日本戰後經濟迅速復甦，也恢復了琉球群島的統治權，戰爭似已遠去，然而，失去了的一整個世代的沖繩人民信任，卻不是那麼容易能夠恢復回來。《戀戰沖繩》當然只是一部即食的沖繩旅遊特輯，但過去幾十年豈只一部《戀戰沖繩》，許多於沖繩取景，或圍繞沖繩的日劇和日本電影，都極力避免觸及戰爭和歷史傷痕，潤飾它留下來的疤痕。

像前兩年剛好就是沖繩「回歸」日本五十周年，為紀念此歷史大事，NHK 推出由黑島結菜和仲間由紀惠主演的晨間劇《心潮澎湃》（ちむどんどん），描述離開家鄉到東京追夢的新一代沖繩人，如何在東京學廚，憧憬著開一間沖繩料理店。無可否認是個很有說服力的故事，因為黑島結菜和仲間由紀惠本身就是到東京追夢的兩代沖繩人。

香港回歸五十周年，相信都會有一部類似的影視紀念作，描述新一代香港人如何到北京追夢，開一間港式茶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