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之志與同胞之誼:《伊尼舍林的女妖》 的荒涼寓言

影評 | by  丁珍珍 | 2023-03-02

故事的設定非常簡單。小提琴手Colm一天醒來決定不要再和Pádraic做朋友了,Pádraic非常受傷,無法接受,不斷地糾纏。兩個中年男人,幼稚得令人髮指,連島上最白癡的Dominic也不禁問:“吓!你多大了? 十二歲嗎?”但就這麼簡單又荒誕的設定,導演Martin McDonagh可以拍出又好笑又傷心、讓你屏息靜氣近乎兩個小時的電影,功力不可謂不深厚。


Colm不要和Pádraic做朋友的理由是生命易逝,自己想專心作曲留下作品, Pádraic笨蛋無趣,和他在一起太浪費生命。而Pádraic就左思右想:這是不是Colm April Fool的惡作劇?是不是他憂鬱症發作?那作爲他最好的朋友豈不是更不應該在這時拋下他不管?是不是等他把這首曲子寫完,就能回到從前那樣?昨天我被別人打的時候他出手相助,那是不是代表他不生氣了?


兩個長久朝夕相伴的好朋友,有一個決定不要在一起了,是不是就應該/可以和平分手?那些傷心難過,又該如何處置?Colm強調個體意志的自由,在Pádraic繼續糾纏之下,甚至以自殘身體來做威脅。Pádraic很念舊情,認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比任何的作品更永恆更有價值。對於Colm自殘明志更加深感受傷。兩人的糾纏越演越烈,越來越成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深仇大恨。明明雙方對彼此都感情深厚,所以Colm寧願自殘也不傷害對方,所以Pádraic明知不可再打攪卻仍妄想重歸於好。暴烈的行為源自於愛,但這愛也足以把他們的世界燃為灰燼。意志與情感,孰輕孰重?


故事發生在1923年的愛爾蘭,此時愛爾蘭與英國的獨立戰爭已經結束(1919-1921),但結束戰爭的和平條約不能滿足獨立的要求,昔日並肩作戰的IRA (愛爾蘭共和軍)內部分裂,爆發了長達一年的內戰,而且打得比獨立戰爭還要慘烈。放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這個關於分手和糾纏的故事,就代表了很明確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意志。一方要離開尋求獨立,另一方卻不斷地以兄弟之情、母子之愛、同胞之誼進行勸說和挽留。一方已經走進新時代,找到新的同志和共同體( Colm的音樂家朋友們),另一方卻不斷進行各種陰險破壞,以致最後發現自己以維護感情為出發點,但做的盡是傷害對方的事,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重感情的好人了(“One of life’s good guys”)。


在兩人的糾纏裡,唯一可以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環境的,是Pádraic的妹妹Siobhán。Siobhán可以指出Colm侃侃而談音樂史中的錯誤,是村子裡公認最冰雪聰明的人。當Colm說Pádraic笨蛋無趣所有不要他時,Siobhán喊道,“你們全是無聊的笨蛋” (“You are all fxcking boring”)。在兩個男人的糾纏裡,只有她看出他們相同的特性和行為邏輯(愛爾蘭與英國的統與獨,遵循的不就是內容不同但邏輯一致的民族主義嗎?)。面對同樣的去留/要不要離開Pádraic的兩難,身為女性的Siobhán,選擇去開拓一個新的世界,在戰爭的空隙和戰後的廢墟裡,找到新的生活和把Pádraic帶到她的新世界的能力。


這種可以一一對位的政治寓言,很容易在謎底解開後顯得索然無味。但這個電影的高明之處,在於把整個獨立戰爭和內戰的時代背景儘量隱去。故事發生在愛爾蘭旁邊的小島上,雖然每天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槍炮聲,但島上衆人對戰爭中誰是誰非既不理解也不關心。伊尼舍林(Inisherin)甚至不是愛爾蘭旁邊這三個小島的真實名字,而是導演杜撰想像的方外之地。真事隱去後,整個寓體雋永純淨得有如希臘神話或伊索寓言,對任何時代都能產生高度的解釋力。比如說,今天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戰爭不是也可以這樣來理解嗎?


於是我們這才回到電影的本體。相當簡單荒誕的設定,要如何拍成讓觀眾投入並且接受其敘事邏輯的電影?電影最強的就是對整個小島上環境氛圍的塑造。用音樂、大量的空鏡和遠景來拍攝人物孤獨置身廣漠自然的場景。高崖絕壁,海灘綿長,碧綠的湖裡沒有水怪,但有乾枯蒼老的報喪女妖,她提前宣布的死訊最後印證在湖中的屍體。島上這種渺無人煙,遺世獨立的狀態,加上廣闊蒼鬱的自然美景,雖然也可做世外桃源的聯想,但在電影中主要呈現為一種孤絕蒼涼的生命狀態。


整個電影中我們就沒有看到兩個靠在一起的屋子,整個島上沒有一個小孩,或是一對夫婦。不論是Colm,或者是Pádraic和Siobhán兩兄妹,都沒有結婚。影片中唯一的父親,警察,不僅對兒子Dominic拳打腳踢而且性侵。家庭在這裡要不解體,要不就是殘暴的存在。教堂雖然是眾人聚集的地方,但用拉丁文祈禱的神父,完全不顧下面打著呵欠聽不懂的眾人。Colm兩次告解,不是和神父吵得打起來,就是因為價值觀的不同不歡而散。宗教的虛偽和對弱者的無情,畢露無遺。而雜貨店老闆娘對每個村子的八卦新聞那種嗜血一般的貪婪,隨意地打開閱讀別人的信,對有私生活有理想的人顯得無比的妒恨。不論是家庭還是社群,整體呈現的是一個惡質的、愚昧的、特別缺乏快樂的社會。人群的惡和自然的美,使得人物在其中呈現一種特別憂鬱的狀態。其中的氛圍,讓人想起等待果陀的荒蕪,西西弗斯的重複, 伊底珀斯王面對命運全力掙扎而無果的絕望。


電影中唯一一個有點快樂的地方,就是酒吧。酒吧代表這個社群裡所有的善意和快樂。而Colm的提琴又是酒吧的靈魂。所以Colm要將自己從Pádraic的生命中剝離出來,其實也代表剝奪了他的快樂和靈魂。Colm自殘身體來逼迫Pádraic遠離的情節,為電影增添了一層荒誕色彩。他把自己提琴家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切下來,見證表陳自己與Pádraic分手的決心。滴著血的斷掌,也不包紮,Colm直奔酒吧與樂師們譜完自己的樂章。斷掌既是意志的彰顯,也是自我的完成。在這裡,它其實不只是分手的手段,也是目的,不經歷這痛苦,就無法譜寫樂章,完成自我的實踐。甚至,它就是事件本身,因為與Pádraic的分手,其實就是切斷手足,就是斷掌。於是故事進一步逼近了神話的原型,它既是寓體也是本體。它有完整的故事型態,其意義又漫出本體指向更多不同的時代和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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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珍珍

大陸出生,香港長大。芝加哥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博士。關心香港和世界,文化和社會。現舉辦每月一次的「世界動盪 我們讀書」線上文學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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