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尼舍林的女妖》:不再尖叫的女妖,觀賞永恆中的一段無聊

影評 | by  逸文 | 2023-02-20

08年《殺手沒有假期》那童話故事中的布魯日;12年《癲狗喪七》有西部時代般的洛杉磯沙漠;和17年《廣告牌殺人事件》中充滿鄉郊風情的密蘇里州:Martin McDonagh 過去編導的悲喜劇都有種年代感,一眾現代人在被歷史遺忘的場景中,上演一幕幕悲喜交集的恩怨情仇,感覺與觀眾又遠且近。


今年《伊舍利林的女妖》直接設定在1923年的愛爾蘭,看似遙遠的過去,故事卻比以往貼近觀眾心房。導演就似戲中那隻不再尖叫的報喪女妖(Banshee),看膩了人世恩怨,所以默默地旁觀着人類的荒謬,並將永恆的死結娓娓道來:創造與毀滅的共生關係會無聊地循環下去。


在電影的開首,Colm 已對好友 Pádraic 不瞅不睬,一人呆在家中抽煙。當他下午如常到訪酒吧,望着一臉自責的 Pádraic ,才淡淡然說:「我只是不再喜歡你。」


空穴來風必有因,Pádraic 既無犯錯,為何 Colm 會一百八十度轉變態度?但人性就是違反常理,Colm 解釋自己突然感到時間的流逝,慨嘆庸碌一生毫無作為,不想浪費時間在無趣的關係上,寧願專注作曲。


Colm 的自大是為了反抗人類如影隨形的孤獨感。即使身邊有多少愛你的親朋戚友,人仍敵不過時間,終化為塵土,迎接無止境的寂寞。既然萬般帶不走,唯有在人間遺下不滅印記,如音樂、畫作等「創作」。通過創造,讓人暫忘孤獨,使等死的人生變得「有趣」。人心就是如此神奇,能在空無一物的寂靜中,彷彿能打破能量守恆定律,誕生出驅使創作的動力。Colm 就是不少歷史偉人的縮影,不論是貧困潦倒的藝術家,或是征服萬疆的將帥,他們之所以執着於創造永垂不朽的偉業,是源於對死亡的恐懼;而恐懼,只不過源於無聊。


但人性就是違反常理,他大可無視煩人的 Pádraic ,繼續他的創作。然而他心底還愛着 Pádraic 這可憐蟲,當他目睹 Pádraic 被警察毆打,仍會上前攙扶;同時,他原諒不了 Pádraic 的無趣和滋擾。為獲得一秒平靜,他竟以斷指威脅 Pádraic,妄圖以自殘傷害 Pádraic。這對他演奏小提琴百害而無一利,居然為一口氣而放棄那所謂宏大的夢想,這無疑是不智的。也許仇恨的藥效比恐懼強,他寧作瓦碎不作玉全的自毀之路,不是更多歷史悲劇的寫照嗎嗎?


經歷多番徒勞無功的示好,Pádraic 着急地在飯桌上向妹妹訴苦,妹妹遲疑地說:「你不是遲鈍……你只是善良。」


創造之相反非毀滅,是無為。Pádraic 同樣害怕生命的孤寂,他不過像多數人,選擇以人際關係填充生活中的空白。他不如 Colm 般多愁善感,他甚至知足得離譜,一坨驢糞足以讓他講上一整天。他甘願當個簡樸的牧人,胡里胡塗地老去,但若沒了友情,沒有和他分享瑣事的對象,他生命中僅餘的價值都將消失。所以他和 Colm 一樣固執,只不過他執迷於把朋友拉進無聊的漩渦,和他沉淪一世,無所作為。他確實為友情付出,但我們能將他理解作善良嗎?


當兩個固執的人起衝突,那段關係再沒挽回的餘地,但最傷害一段關係的不是衝突,而是冷漠。他被打倒在地後, Colm 雖上前扶助,但在回程的馬車上 Colm 默不作聲,亦沒瞅他一眼,儼同陌生人;他只願以路人身分施捨廉價的同情心,就是拒絕友情的體現。Colm 在分岔路前下車,二人各走各路,面對絕交的決心,他決意不再「善良」。在酒精的催化下,酩醉的 Pádraic 將復仇怒火灌在 Colm 身上,於酒吧痛駡昔日好友,嘗試燒毀這段關係。Pádraic 因仇恨所生的毀滅卻惹來 Colm 的賞識:「我又再喜歡他了。」


當然,Pádraic 仍未真正踏上仇恨之路,醒後還妄想可重修舊好,主動和 Colm 道歉,再回沉悶的好好先生。Colm 認清好友本性未改,果斷斬下手指,那四支血淋淋殘指象徵彼此曾經的友情,遺留在 Pádraic 的庭園腐爛着。但人生就是違反常理,Colm 對友情的咀咒誤報在 Pádraic 心愛的驢子,啃在它的喉嚨。與好友決裂、妹妹搭船離去、連島上唯一體諒他的生物都死去,萬念俱灰的 Pádraic 生活只剩下空白,他最後選擇以火紅的復仇為生命添上色彩。幸好他放火燒屋前,選擇放走 Colm 的狗,希望讓果報只投在 Colm 一人身上。


在濃煙之中,Pádraic 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到屋內的 Colm 淡然地抽煙,感到無聊極了。


火燒完了,Colm 沒死,但業結下了。海灘上二人惺惺相惜,Colm 佩服 Pádraic 的膽識,但他再不能和這有趣的男人結伴。他倆在無聊中,因恐懼、仇恨而執着,繼而互相理解,卻因此無法再妥協,伴着創造和毀滅,永遠無常地循環着,但就如海灘上的足印、或對岸愛爾蘭內戰的炮火般,最終將歸於寧靜,重回無聊。


這裏一切皆錯:人性反常、人生無常


McDonagh 擅長拍攝悲喜劇,而他執導風格深受天主教影響,除了視覺上充斥十字架和聖母等意象外,主題亦圍繞着贖罪、報仇和寬恕。他過往作品如同警世的舊約聖經故事:在駭人聽聞的暗殺、追殺和兇殺案中,主角因執着而失去塵世間一切後,總會獲得解脫的機會,所以在他的悲劇中也可找到一絲曙光;《伊》劇中雖甚少血腥和罪惡,但島上沒有人得到寬恕,所以在風光明媚的小島上只見絕望。一如既往地,劇本有着不少時機恰好的幽默對白,但總體而言,這是套映照出人性反常、人生無常的悲劇。


撇除宗教色彩, McDonagh 在《伊》中注滿了更多個人、私密的元素。除了身為半個天主教徒(他對宗教抱質疑態度),他也是「半個」愛爾蘭人。流着純正的愛爾蘭血統,卻成長於英國,使他的身份認同就像伊尼舍林這個虛構外島的居民:尷尬既孤獨地遙望真實的愛爾蘭半島,管中窺豹。《伊》放映後,他一方面被指加深愛爾蘭刻版印象——酗酒和奇怪口音;另一方面他勾劃出愛爾蘭鮮為人知的鄉村風,和重現愛爾蘭的民間傳說——報喪女妖,他顯然在電影中抒發不少獨有的思鄉之情。同時,1923年愛爾蘭內戰的硝煙不時在背景,含蓄地燃起,這一貫 McDonagh 對戰爭的批判(《殺》和《癲》嘲諷越戰;《廣》提及中東戰爭)。所以 McDonagh 沒有刻意特出內戰的細節,因背景的槍炮聲可以是任何戰爭,因所有戰爭皆由恐懼和仇恨而起。


他對宗教和戰爭的質疑和厭惡,延申到他們的代理人。他在過去三部作品無情恥笑神職人員戀童和警權過大等問題,這次都不例外:島上濫權的警察是個性侵兒子的惡棍,他的兒子轉數慢且心地好。警察毆打了 Pádraic,Pádraic 卻收留了他離家出走的兒子;兒子愛上了 Pádraic 的妹妹,卻被妹妹拒絕;警察本想拘捕縱火的 Pádraic,卻得知兒子的死訊(電影暗示他投海自盡)。以上種種因果報應都違反常理——警察和 Pádraic 犯了法,但沒受到審訊;天真的兒子被仇人所救,卻因仇人的愛而死,間接承受警察的業。McDonagh 或者感嘆,再多不公義都改不了隨機的因果法則,莫望業及身而報,卻終究會報。


總合而言,《伊》是套相對沉悶的作品:它沒有《殺》的精練對白、《癲》的明快節奏、《廣》別出心裁的鏡頭移動,但《伊》同樣扣人心弦。觀眾會記不起特定場景,心中卻會纏繞淡淡傷感。劇中女妖彷彿早已看透因果循環,對人性感到厭倦,放棄了徒勞的尖叫,但她仍盡其本份,預言死亡。而即使報喪女妖早已透露多少人死亡,大家得知注定的結局,導演都知我們會享受其中,就像我們離開戲院後,仍願意繼續無力地迎接漫長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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