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相問,愛的意思:漫談川端康成與野田洋次郎

其他 | by  勞緯洛 | 2021-09-24

愛在瘟疫蔓延時,這句話聽起來何其曖昧,猶已過時,恰為諷刺。是年春天,不只中國,不只香港,基本上全球各地都飽受了疫症的衝擊,生理上的,心理上的:在此非要妄作二分,而是,我想說,死者固為我們所哀,但尚存一息的,也同樣面對著極大的悲哀、懼怖,憂鬱或麻目。在家的日子只是讀書,情緒之故,我完全讀不了新書,唯有一本一本地翻看以前讀過的。某個夜裡,那時我已不那麼疲憊和衰弱,挑來重讀的是川端康成的《雪國》,心神竟為一振,之後每夜也讀,有時整本、有時翻看幾頁,大概已成為我這週以來的安眠藥,或安魂曲。


美麗與哀愁,可視若川端對自身作品美學的體認歸納;徒勞與寂靜,則是《雪國》這部小說所聚焦書寫的主題。誰忘得了?那片山鄉雪影,藝妓低唱,衣上酒痕詩裡字,島村的嘆息:「完全是一種徒勞嘛。」這幾乎便是我們的「印象·雪國」。小說以一場大火作結,何其若得還失,何其哀愁美麗,葉子摔死,駒子半瘋,熠熠火星暗暗淡落,依舊一片白雪紛紛無所似,幾番徒勞,唯是寂靜,最解人難。反覆讀那個場景,感受深沉之餘,讓我別有問詢的是:即便如此,愛是甚麼?因著內心的空虛無物,一如川端筆下大多的男主角,島村不願、也不能盡然去相信、接受生命的美,甚至是比美更為短暫易逝,本質又屬永恆的,愛。這種無愛可愛、無事足紀的空虛,讓他免受完全毀滅的痛苦,但同時,也讓他更輕易為痛苦所完全毀滅。這兩句話的不同在於,被火燒死的不是他,但他的一切已在火中化燼,這是島村的命,也是川端的命。天地洪荒,眾聲喧嘩,生是徒勞,歸於寂靜,也歸於漫天飄雪。


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自殺。讀他與三島由紀夫的往復書簡可知二人交情匪淺,1970,三島以最暴烈的方式自殺,川端必然受到極大打擊,後自隨赴三途。但我認為川端的自殺並不完全緣起於三島之死,而是,他本來便有這種傾向的,並且可以從他的小說中發現。當然,我們知道川端的文學軌跡至少有兩次明顯的轉變,在此無法鋪張細究;我希望單就《雪國》,談一下他對愛的追尋,以及他的哀愁與美麗同義,如何預告了他的年暮時光,以自死完全生命。小說中,島村與駒子之間暗暗傾慕,卻又不無疏離之感,劃界與越界,得與不得,過客拂袖,終生惜思,我以為這裡寫的非但是美,而更是愛的一種形態。這種愛比起世間大多的愛來得美麗,但恰恰因為這種愛是在世間的,故又哀愁無比,教人戚然。在此,於對愛的追尋過程裡,美麗就是哀愁,哀愁就是美麗,兩者相互變向、相生而存。愛生虛無,愛生毀滅,一場大火,白雪依舊:這幾乎就是整本《雪國》對愛的無望告白。


如此,我們能不能簡單把川端稱為一個虛無主義者呢?因為在他筆下,愛是徒勞,了無用處?愛只會導人走向悲劇結局?甚至,愛根本沒有容身之所?我想,不是這樣的。我覺得川端是把命結連於愛作理解,命無從改變,但我們可以知道它,與它共存。「命裡無時」比「命裡有時」來得多,虛空必然大於得著,島村(也是川端)是在認清這點的前提下,才去追尋愛的。他是知盡無用,而難捺佛心多情,道是多情卻無情。反覆讀小說的最後一段,或有更深發現:「駒子發出瘋狂的叫喊,島村企圖靠近她,不料被一群漢子連推帶搡地撞到一邊去。這些漢子是想從駒子裡接過葉子抱走。待島村站穩了腳跟,抬頭望去,銀河好像嘩啦一聲,向他的心坎上傾瀉了下來。」比換為電影的話,更易感受到鏡頭的運用,葉子在火中摔下,眉目蒙灰,神情呆滯,駒子抱著她,發瘋,被推開,委坐雪地,島村看著這一切發生,他眼裡所望見的最後一幕,不是火光,不是白茫茫的雪,而是,仰頭的銀河,嘩啦一聲,傾進心坎。我覺得這段描寫,與夏目漱石的《草枕》最後的鏡頭有相近之妙,就是在一個眼神間,所有情感湧上虛空的心頭,那一刻是故事的終結,也是主人公內心情感最湧動的瞬間。或許,在痛苦之中,在迷茫之中,生與死的距離失焦,島村就是如此感知到,他從未有過的一絲愛的撼動,死亦足矣。


愛無法把握,大概也無法清晰界定,但它在,有時候信神也一樣,你摸不著,但情願信祂在。關於愛,川端在《雪國》裡啟告我們的便是,它與痛苦相連,與死亡相連,它是在那面前我們心裡的一切憂懼之情。原來,愛是無聲的,像雪無聲,幽幽飄動,又像火影綽綽,銀河瀉落,使人心痛。我有時甚至想,他最重要的作品,幾乎就是為了這最後一段而寫。川端用小說回應他那敏感於時、於命、於痛苦、於生死的愛。那麼今天呢?疫症何嘗不是有關於時、於命、於痛苦、於生死?我想起一首流行曲,日本樂隊RADWIMPS主唱野田洋次郎填詞演唱的<Light The Light>。


Light The Light RADWIMPS MV

螢幕快照 2020-04-08 下午4


這首歌在YouTube的發佈日期是2020年3月19日,下附署名「洋次郎」的一段自白,交代了這首歌的創作緣由,是為全球爆發的疫情而寫的,既給逝者,也給活在焦慮與恐懼下的生者,音樂無用,僅作慰藉。老實說,RADWIMPS的歌大概不是那種一聽便會很喜歡的類型,但再細聽歌詞,卻也值得深思。愛にできることはまだあるかい,翻過來就是:還有愛可以做到的事嗎?洋次郎曾如此孤獨發問,進而,他甚至把「愛」置換成「我(僕,ぼく)」:還有我可以做到的事嗎?愛亦無用,我亦無用,心靈虛空,諸事徒勞,無法完全放開去相信、接受愛……如此落寞哀愁,讓我不由得想到《雪國》裡的島村。直至疫情蔓向全球,此起彼落如雷聲爆發,有關於此的痛苦、憂懼等,成為了這顆地球上絕大部份人必須切身直面的情感。日本迫不得已延期奧運,加上城市爆發,國民自是陰霾幢幢。這時候洋次郎寫出<Light The Light>,作為了怎樣的回應呢?


乍聞歌詞,以及MV色調、音樂音調,可能就會覺得這不過是一首「正向L」的打氣歌。近來大家都厭倦了這種「正向L」了吧,苦難當頭,人心惶惶,可能下一個中招的就是身邊人,還跟我大談希望、數算美好?但我認為這首歌並不是一首純粹意義的正向打氣歌,且看一段歌詞:


Don't blame yourself

Don't hate yourself

You can be rude

You can be mean

I know you will

Be back in a while

To where we used to

Hang out a lot


這段打動我的地方在於,他不是要抹銷痛苦,而是以肯定痛苦作為解脫。自我責怪與厭惡都是痛苦的一種,人之常情,但走向極端便會使人變得封閉,像關上房門痛哭自殘。在房門關上之前,洋次郎說,其實你可以rude、可以mean,他並不是鼓勵你這樣做,但他告訴你,你有權,你可以留一道門縫,對世界破口大罵,就在那裡,你免受了完全毀滅的痛苦。那道門縫是一個空間,讓你向外面世界比粗口手勢之餘,同時也為你自己的生命留地步,不管如何可厭,至少尚能聽到外面的聲音,或許會有人向你說話:


Someday we will talk all night

Of all that we've been through

No more tears no more sorrows

Only your brightest smile

Someday we will laugh all night

About our hardest time

Until then we'll hold our hands together, soft and tight

Together we'll move on


這興許是在疫症肆虐的日子裡,我們曾有過的經歷。夜夜失眠,間或有誰相伴天明,情緒低落,間或有誰朝你微笑,艱難之時,間或有誰執手並行……慢慢又墮入「正向L」的邏輯了。事實上,抑鬱來時,甚或死亡每日每夜靠近之時,上面那堆東西究竟有甚麼用?那就是我的生之慾望、我的生之盼望嗎?並沒有,它們就是沒有甚麼用。只是,在這樣的光(即便是幻影也好)的背後,也並非只有一望無涯的虛無,別忘了,那裡有大量的痛苦,以及,我們對痛苦的肯定。此刻,對痛苦的肯定,就是愛的意思。難過之時,我們需要的不是毀滅,而是近乎自私的慈悲,游於記憶,以作慰解。像歌曲最後洋次郎的鳴唱,即是對自己,和對自己的痛苦說:I like who you are,即是愛。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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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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