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光的情感教育——香港戲劇工程《銀河鐵道之夜》觀後感

劇評 | by  勞緯洛 | 2023-08-01

早前獲邀觀看由香港戲劇工程主辦的《銀河鐵道之夜》舞台劇。該劇由盧偉力編劇,蘇明子、王子導演,改編自日本國民作家宮澤賢治的同名小說。宮澤賢治的這部代表作,被譽為東方版的《小王子》,更深遠影響了宮崎駿、手塚治蟲、藤子不二雄、松本零士等動畫大師。以文字構築如夢似真的童話故事,宮澤賢治引領著讀者隨同隆隆列車,穿越壯闊深邃的銀河,感受離別的失落,思索真正的幸福。


經典文學作品改編成舞台劇,對劇團而言往往是個挑戰。尤其原著小說的一大特色,就是銀河鐵道列車窗外變幻莫測、美麗動人的星河,在呈現手法上,實為對導演在劇場佈置技巧的美學考驗。而這次演出的另一挑戰則是,在演員選角方面,除了五位專業演員外,更特別選用了十位大多是小學生的小演員,是為藝術總監盧偉力提倡的「兒童戲劇」之一種體現。在認知這些前提底下,我更好奇編劇、導演和演員們會如何處理箇中張力,為觀眾帶來別樣的經驗。


在入場之先,每位觀眾就會被派發一張「銀河鐵道車票」,彷彿邀請觀眾進入幻想的、童話的「超想像劇場」(導演語)當中,更便於投入、沉浸於戲劇的張力。而這樣的處理恰巧也是種別具童趣的間離效果——事實上,戲中的敘述者就不時跳出,面向觀眾自問自答——藉由手持車票(作為及後出現的舞台道具),觀眾「參與」戲劇其中,卻得以反而了解這是戲劇,而非現實。這正是以劇場的媒介,「翻譯」了小說的童話特性;被搬演上舞台的童話,赫然成了非常隱晦的間離式劇場。而這種別具心思的佈置,其實又是「兒童戲劇」的另種體現——當我發現觀眾中不少都是小孩時,便自然能夠明白這種溫柔的、充滿童真的間離,其實獨有其「情感教育」的意義。


在情節安排上,這次改編其實並未和原著相去太遠——除了比較顯眼的,是戲劇的開首與結尾部分。戲劇開首,大部分演員身穿飄逸的白色衣裳,在舞台上朗讀宮澤賢治的著名詩作〈不畏風雨〉。詩作表達了詩人在面對命運時展現的勇毅意志,以及對別人苦難的憐恤和安慰,在絕境中保持平靜的信心。據說在「311海嘯」後,日本人一邊救災,一邊就誦唱著這首詩。在處理文人故事改編時,不時徵引作者其他作品,以融入並推進當下敘事,也許是編劇盧偉力的慣用手法——印象中在數年前獲邀觀看《布萊希特.周恩來.二三事》,已見其靈活的互文調度。這無疑是編劇的藝術造詣展現。藉更寬廣的視野理解和演繹宮澤賢治的寫作生命,讓觀眾超出《銀河鐵道之夜》這個單一文本,投入原著作者和編劇自己更深遠的、更豐富的,關乎生命境界的理想。


正式切入故事,從作為小說的童話故事「翻譯」成劇場,情節推進間不時有著引人發笑的細節,又有著突然引起深思的場景。藉著兒童演員與成人演員的配合演繹,戲劇順利將阿喬(原著中的喬凡尼;ジョバンニ)、加柏(原著中的加柏奈拉;カムパネルラ)與不同少男少女角色之間的青春煩惱和曖昧情愫,以夢幻又不失低調的方式呈現到觀眾面前。另外,劇場中一些配樂和頻頻出現的道具,都讓我印象深刻:其中一幕,加柏和阿喬在銀河上嬉戲玩耍,燈光漸變柔和,背景響起久石讓的〈Summer〉,北野武《菊次郎之夏》的純真畫面瞬刻與眼前場景重疊,心中油然感動;而與原著小說相同,不斷出現的龍膽花意象,實際上卻是象徵悲傷,阿喬尚不知道加柏快將離開而將花送他,正好對應龍膽花的花語,「深愛著悲傷之人」。這些都是沒有被明寫出來的精細心思。


藝術總監把這次演出稱為「兒童戲劇」,關鍵乃是「成長」。「成長小說」是為文體,德文中稱為「bildungsroman」,有著生命與靈性經歷漸漸長成一個圖像(bild)的意味;我會說,這齣《銀河鐵道之夜》同樣是一場濃縮的、象徵化的「bildungsroman」。劇中阿喬因為父親的長期缺席、母親的病弱無力,因而被許多同學取笑、誤解,卻仍然保持純真、勤儉,始終是「一心為了他人的幸福著想」的人。舞台上的寓言正是將阿喬這個圖像,深深印刻在觀眾的眼睛裡、心靈裡。無論是成人還是小孩,乘搭銀河鐵道列車來到此處,就彷彿都成為了置身「天真」(naïveté)狀態的兒童,重新學習成為人的情感條件:不滅的勇氣與智慧,面對逝亡的莊重哀悼,立足此刻、謙柔待人的意志,以及仰望未來的信心。


貫穿全劇的意象,當然就是銀河本身。劇場佈置了一塊中間以環形鏤空的巨型遮板,中間以屏幕投影與劇情對應的星座圖案,讓人聯想起舊時候需要手動調度的星圖,正在天圓地方之間,美妙壯麗的銀河便彷彿旋轉眼前。這樣的設計實在別具心思。此外,劇中阿喬和加柏的老師,以及後來現身的敘述者都一再提到,在銀河流動之中發亮的正是「真空」,光就在其中傳導。這或能讓觀眾在無意中理解,在舞台上的可見秩序之上,有著更宏遠的(姑且稱為)「神聖秩序」,那是星體的運行,宇宙的生滅,乃至劇中提到,獨一無二的、掌管生死的上帝。而藉由這種超然的視角,觀眾得以反過來理解某種越過生死離別的遙遠聯繫:即使星體已經死亡,它們的星光仍在銀河的傳導中,照耀著一個個世代的生還之人。如此,阿喬與加柏的離別,雖然讓觀眾看著難過,卻也得到淨化和釋懷了。


原著小說到最後,就是喬凡尼從銀河鐵道之夢中驚醒,下山拿牛奶回家路上,得知加柏奈拉為救失足墮河的札內利(劇中稱為沙拉),被河水捲走不知所終。而喬凡尼聽到父親將要回來的消息,已是再高興不起來,只悵然若失地跑上山丘,耳邊彷彿傳來與列車同調的琴弦之聲。而這次的戲劇改編,則特加一段來自加柏的畫外音,告訴阿喬他已抵達遙遠的星河以外,並鼓勵阿喬仍然懷著勇氣與理想,追求「真正的幸福」——像宮澤賢治自己所說的:「全個世界的每個角落都滿溢幸福」——而活下去。此時畫面定格在一束射燈打落在阿喬身上,他懷揣散發微光的車票,卻叫觀眾記起,原來自己手中同有這張車票,彷彿就同被分予這種希望之光,在現實生活裡亦得以反省己行,是否為了「真正的幸福」而存活。這讓我聯想起日本歌手米津玄師同樣是改編《銀河鐵道之夜》故事的歌曲〈カムパネルラ〉,裡面代入了被拯救生還的札內利,向已逝之人傾訴悔疚,MV裡竟不約而同的就有與戲劇收尾非常相似的畫面。無論是劇中的阿喬,還是米津歌中的札內利,意義畢竟相通:此刻存活者,就是背負著從前之人關於幸福之種種期許的「餘生」。


藝術總監的演後致辭,同樣讓我感動。他說明這齣《銀河鐵道之夜》之為「兒童戲劇」——或如我上文所說的,作為生命與靈性的成長寓言——重點在於啟發觀眾,尤其是兒童、青少年觀眾:儘管這是幻想的童話故事、戲劇世界,當中的情感卻是無比真實的;成長之中,我們需要學會享受喜悅,更需要學會理解失去的痛苦。在銀河傾瀉之間,於是便能獲得一顆不畏風雨的赤子心靈,可以一再重新面對這個世界的所有苦難了。藝術的真誠與美麗,庶幾近矣。


交到觀眾手中的問題,或許其實是:你,相信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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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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