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 電影》是個荷里活神話,走霉運走了 30年的男主角Sonny來個終極翻盤,在F1賽場上圓了「世一」夢 ( “We are the best!”)。
正統影評家的筆下,荷里活式神話向來沒好下場。中外影評對F1,指瑕多於讚美,而且不無道理:角色單薄,心理浮淺,劇情老套:開片才20分鐘,大家幾乎都猜得出:老手Sonny和菜鳥Joshua勢必從互懟到同謀合力,故事弧自必否極泰來(Apex車隊從包尾跑上第一),英雄注定神勇(Sonny幾乎戰無不勝),美人終歸送抱。一言蔽之,毫無實感。 「Implausible」 (無實感)是眾多影評中最頻見的關鍵詞。
《F1》 開映超過一個月,票房已飆破五億美元,顯然是市井之所愛。於是乎,影評家無不以「媚眾」(crowd pleaser) 目之,又無不歸功於視聽科技,剪接功架,Hans Zimmer 的大師級「混體音樂」(hybrid music - 電子音樂 + 傳統管弦),還有演Sonny的老畢( Brad Pitt,畢彼特)一副過氣的花美男長相。
荷里活的媚眾戲,難道必作如是觀?
哲學家看荷里活,似乎另有品位。從前維根斯坦(Wittgenstein)愛看牛仔片,人所共知。私淑維氏的Stanley Cavell,在哈佛教哲學,寫過幾本談電影的書,也不嫌荷里活的「不實」。他說:(以下是撮譯)
電影說故事,有絕對的自由,不實是常態。你老爸不會是外國特務,你能活到明天,並不視乎你能不能找到那個戴紅帽的女人,沒有人會在自由神像的頂冠拉住另一個人的衣袖救他一命,....但電影無事不能為,明乎此,乃可敞開心懷,徜徉於電影的神話。(1)
「不實」何罪之有?當然,電影不一定都是神話,但神話至少是某些電影的精神血脈,也不一定就是大眾精神鴉片。電影大可放下真實不真實的包袱而另有遠圖。Cavell談過荷里活式的「再婚喜劇」 ( The Comedy of Remarriage),所謂再婚,就是「第二機會」(the second chance),正好借來談《F1》:(撮譯)
愛默生 (Emerson)和梭羅(Thoreau)都反覆講到「人生總是錯過了機會」這種感覺,總覺得是「悶著的無奈」( quiet desperation) 。「再婚喜劇」所講的,正就是人生喜樂的再發現,如何解救這種「愛默生式失落」,在怎樣的條件下,能在人生某個角落,發現機會,拿穩了「第二次」。(2)
人生現實,幾曾來個「第二次」?但電影旨在開人心眼,實與不實,何傷大雅?耶穌講寓言喻世,幾曾講究真實?
《F1》 正是一個「第二機會」的故事。正如戲裡Ruben所說:「我給你的,是個敞開的機會( open seat),你贏了,就能說:我是世一。」試問誰有如此運氣?《F1》的魅力,恐怕不單是賽車場的血脈賁張,或者老畢過氣的俊帥長相,應該還有底層這個人生共情——此生有幸來個「第二次」。
電影讓我們走在Sonny背後,經歷如此的「第二次」:拿出失敗淬煉過的智慧,顛沛之餘的歷練,沉澱後的淡定,衝破無奈,贏得人生第一個錦標。
幾乎所有的《F1》影評都講到它聲色上的華麗造真,有最新研發的 iPhone 15 Pro 攝影模組,Sony 6K 車載原型機,加上數以百計的DPA高端「麥克風」,讓大家有主角的耳目,有現場的心跳。最迷幻的是真實的《F1》賽情,居然以真亂假,與劇情絲滑對接。譬如墨西哥大賽一幕,Perez 的紅牛車給Leclerc的法拉利一屁股撞飛,這其實是2023年的實景!
但最大的魅力, 其實來自老畢。他才是這個神話的定錨。有個影評人說:「觀眾不相信Sonny,始終都相信老畢。」這不單是一張俊臉所能為之,而是另外的一種星魅( star power)。
上面提過的Cavell也談過這種星魅,稱之為「temperament」,姑且譯為「氣質」或「質地」。 他談的是兩部經典,Capra 的《It's a Wonderful Life》( 《風雲人物》)和希治閣的《Vertigo》(《迷魂記》)。這兩部電影的主角都是James Stewart(占士史超域), 當然不是巧合,而是兩個名導的慧眼,都看出Stewart 身上的同一質地( temperament)。是什麼質地呢?Cavell說:(撮譯)
他這種氣質/質地,能把人物建構( identity)完全靠一種渴想力( the power of wishing)打造出來。這是個什麼人物,不在於他有什麼工作,地位,能力, 樣貌 或智慧,而在於這個人最單純的慾望力。(3)
Cavell 這種眼光,看出同一個演員,把 同樣的「質地」帶進不同的電影裡, 成就各自的電影藝術,確能啟人心眼。
《F1》的Sonny,闊別了F1賽場 30年,一下場就贏了菜鳥才俊 Joshua,鏡頭再轉, 已經是賽場策略師, 賽車設計師,領軍打大仗, 件件皆能。這是天方奇譚。 但 老畢讓這個 Sonny 神話有點人間溫度。為什麼呢? 從Snatch (《邊個夠我薑》)到Ocean Eleven (《盜海豪情》), 到 Once upon in Hollywood (《從前,有個荷里活》),這是如假包換的老畢,眉頭嘴角 (帶笑不笑)到身手步態 (施施然的慵倦),是「老畢風」,帶點不在乎的淡然——一個拿滄桑去笑傲江湖的牛仔浪人。這就是我們見慣的老畢,熟識造就了實感。 戲裡的 Kate 這樣說戲裡的老畢 ( Sonny):「老派江湖牛仔」 ,換句話說,選角選對了,銀幕上向來的牛仔老畢,與戲角無縫接合。綻放的星魅就在於:你暫且放下劇情的難以置信,與這個一再陌路相逢的他共情,到賽場上歷險,在情場上得意。更何況這個牛仔還有市井道德的溫熱 :忠誠(Sonny拒絕出賣老友),寬厚(不在意Joshua 的揶揄),盡己立人(多次為 Joshua 打造世一機會)。這是江湖義氣,是特朗普II時代,大家都渴想的正能量。
據說有人問過導演柯金斯基曾否考慮派老湯哥 ( Tom Cruise)演Sonny。他否認了。我們試看戲裡記者會這一幕:菜鳥隊友Joshua這樣歡迎他 : “It is wonderful that Apex gives a second chance to the elderly!(難得我們這家Apex,支持老人再就業!)”他歪笑置之。有個老記揭他臭史:你當過賭徒,脫婚又離過婚。對不對?他說「對」。老記得勢不饒,問他 :你後悔不後悔?再來一次,會不會做得不一樣?他答得簡而直:「會。」鏡頭保持中距離,始終冷眼旁觀,只見他嘴角帶笑不笑,眼神無慍無悻。然後拖起倦身,不緩不急步出了記者會。這是滄桑裹住淡然的演出。說它是演技,不如說是老畢自己。慣於衝鋒陷陣的老湯哥恐怕是演不來的。
我最喜歡的一幕是 Sonny 和女主角Kate 的最後一場對話。大家說再見,美語本來有 “see you down the road”的現成話,據說是源自跑埠的馬戲團,馬戲團期望與觀眾後會有期,當然不想說 “goodbye”(差不多等於「上天保佑,一路好走」),於是乎有“See you down the road(日後路上逢) ” 這樣的話。 Sonny 向 Kate 說:「我想說see you down the road, 但想說得更詩意些… Can I see you down the road? (能不能讓我在日後的路上見到你?——抱歉,這個中譯字字譯出,不免囉嗦。)」這種簡拙、粗線條的「不詩而詩」, 恐怕只有老畢這個牛仔浪人,才說得出它沉鬱的溫柔。
F1 好看,是媚眾,是市井品味,是神話。但人生幾曾不需要神話? 只要能讓人心經歷一次有所嚮往的朝氣——嚮往良善的品格(正直、寬厚、盡己立人),奮力於圓夢的希望。——這何嘗不也是好戲一場?
1/Stanley Cavell, The World Viewed, Enlarged Edition, Cambridge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9, pp. 156-157.
2/Stanley Cavell, Themes Out of School - Effects and Causes, San Francisco: North Point Press, 1984, p. 16. “ Quiet desperation” 一語, 出自 梭羅的名著 Walden.
3/Stanley Cavell. ( 1984), p. 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