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直立行走的某種意義,但你已「死」,被鎖在黑暗,塞滿樟腦味的衣櫃裡,靠記憶為生,如同一個被活埋的人。你想像樹根,但你挖不了隧道,你——褲——就是隧道本身,人憑借穿過你的身體而成為「人」。
所以,有些人在這個社會中,很多時候並不被視作「人」。「美」是你的敵人。你為這個「世界」需要隱藏的那一部分結一個破口的繭。地心引力。保持垂直,沉睡的鯨。但這些你都從不知道。
你的記憶是人生活的黑匣子,縱橫交錯的織線收納那些細小到無法清除的污垢,而只有透過這些污垢,我們才能真正了解一個人——每一座城市獨有的塵埃、情人的香水、陌生人的眼睫毛——人,是他無心收集之物的集合,如濾網(所有的精華都一樣,只有網中的隨機分布才能獨一無二)。
但有時你會回憶起一些奇怪的事,譬如,一頭山羊短暫的一生。但當中並沒有懸崖峭壁,也沒有樹。你只見到鐵皮帶來的昏暗,與跟此時此刻同樣的逼仄,所以,你輕易地被馴化,因為自然的臍帶已被剪斷。人類是一把生鏽的剪刀。你別無他擇。
在山羊的身上,你見過真正的「死亡」。你慶辛自己瞬間失去了意識,而不是痛苦地攤在那裡,等待從喉嚨裡湧出來的血淹沒大地。你不明白殘忍,飼料不會哭喊。他們說,這是一切的基石。
她背部偶爾對衣櫃的撞擊,會讓你想起貨車的顛簸,那時,你感受到了山,就像盲人摸象那樣。你認識大象,牠是一根粗壯,卻千瘡百孔的白角。牠描述的世界,除了槍,你一樣都不了解。牠說鏟走了森林的空空如也,需要你與牠來琳琅滿目,牠說:「我們就是雕刻」。你覺得牠的一生從未離開過商場,牠就是商場。
其實,當時你也害怕離開商場,你害怕失去觀眾,你享受那些審視的眼光,就算是嫌棄,或者厭惡,那也比摺疊在透明的真空包裝裡要好。你喜歡與人接觸,你懷念小孩柔軟的手指將你一針一線地縫合成今天的你,你想叫他們一聲父親。而他,他是你的主人。除下價錢牌,你便有了家,但也更寂寞。
家中的人類幾乎每天都要爭吵,有時,你見到她趴在地上,你討厭她,你討厭她用熱熾的蒸氣矯正主人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跡。你也討厭地球上人類惟一的同盟——狗,牠們要咬你的腳,你更討厭不斷想將你的歷史抹去的掃地機器人,它們會襯主人不在家時敲你的門,提醒你,門後永遠是一片墳墓。當你「陳列」在家時,除了穿梭,你還祈求另一件事:從你身上抖落的狗毛能把掃地機器人哽死。
你穿梭於海景辦公室、有侍酒師的餐廳與浴室透明的酒店房間,無數對眼睛從你上空飛過,「敵人」與你短兵相接,胸口撕開了裂縫。「敵人」的形態比你要多得多,它們可長可短,可寬可貼,它們處於一種介乎隱藏與開放的重疊狀態——誘惑,你主人的野心在它們跟前會輕易地膨脹,他要征服它們,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被征服,它們的誕生就是為了讓征服在逃出伊甸園之後更加方便。但你卻覺得輸的是自己,即使愈來愈多的「敵人」轉投到了你的陣營,因為它們依然是在憑借「敵人」的邏輯活著——誘惑。它們不再是「褲」,而是貼身搔癢,它們只是皮膚上的一層染料。「自然」最美,要殺死自然的人類高聲說道。你深知男人如此原始(他們從不滿足於只進出一條隧道)。你的「敵人」是美。
但這並非你「死去」的原因。你與「美」的鬥爭是直立行走保持前進的平衝。你的「死」因是「膨脹」,野心想要用「身體」佔據更多的實際空間,野心不斷吞食碟、酒杯、叉、碗、筷子⋯⋯野心要填滿隧道,填滿是他所想到惟一馴服事物的方法,他要馴服「隧道」。他將牛的肩裝到自己的肩上,他將雞的腿塞進你的體內,你的雙眼被無法置換的骨頭強行擘大,肉潮水般湧過來,氧氣的饑荒。你成為他擴張的阻礙,你成了痛苦的「根」源,因為,「膨脹」轉移了直立行走的重心。你被遺棄到衣櫃的角落。這一次,他們要走進一條笨重且緩慢的隧道。
愈來愈多的你「死去」,你們的屍體被扭曲成向心的形狀,你們的嘴與腳相接,疊在一起,「死」者無權訴說証詞。有時你會想像,也許主人會瘦回來,你不了解人類的衰老,也不了解你的主人(他是那種忙於應酬,到處拉關係的人)。有時你又會想,也許在某一個平行宇宙裡,你是一個人。你想像穿過自己,就像皮膚一樣,你想到了一個裸體的人。
某一天,她撬開墓地,將你從「死亡」中暫時解救出來。她掃去沒有意義的灰塵,將你放入塑膠袋中。下午,她帶著你「登山」,你不知道自己要將要前往哪裡,你不知道自己將被送給一個窮人,你不知道自己將在那個窮人的身上再次發揮真正的價值,因為你早已遺忘自己原本的意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