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師做好隔天要賣的人形公仔後,太陽距離山巒還有很遠的距離,於是他用剩餘的材料,做了薛斯夫。設計師做薛斯夫純粹為了自娛,由於只剩下零碎的原材料,薛斯夫沒有嘴巴、右手只有左手的一半、沒有穿鞋。
設計師做了薛斯夫後,隨手把他放在店裡一角,便離開去跟女朋友吃晚飯。與其他殘缺的人形公仔、斷肢和多餘的製作材料擠在角落,那時薛斯夫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有天設計師帶女朋友到店裡,順道送她一雙新的球鞋當生日禮物。女朋友懷滿笑顏攬抱他,還用手機鏡頭仔細打量球鞋的每一面。她說,我這雙舊鞋的底部破了,這雙新鞋來得真及時。她馬上把鞋換上。舊的那雙褐色皮鞋,被丟棄在薛斯夫所在的角落。
在無人注視的某一刻,薛斯夫那原本沾滿灰塵的腳,頓時多了一雙褐色皮鞋。設計師也沒看到這一幕,他做完薛斯夫之後就把他拋諸腦後了。幾天後,當他終於下定決心整理凌亂不堪的店面和工作室時,誤把薛斯夫連同別的廢物,一併丟到後巷的黑色垃圾袋和被雨沾濕的紙皮之間。
污水和積塵把他米白的臉頰染成灰黑,然而隨著後巷的物件日月增多,薛斯夫開始擁有新的衣裳、甚至背包與帽子。別人丟棄的物件,成為他成長的養分。他渾身髒兮兮,如同等待新芽從胸口迸發的泥濘。
薛斯夫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因此那時的他,也無法知道自己之所以會擁有,完全仗賴他人放棄的東西。直到那一天,一個女文員入夜在後巷裡吸煙,投散在地上的影子既惘亂又孤獨,順著大街折碎的微弱街燈,落在薛斯夫身上。
女文員垂眸看手機,大概在傳訊息給某人。她一句話也沒說,吸完最後一口煙,殘餘的火光撞上水泥路,隨後熄滅。下一刻,薛斯夫忽然就擁有了生命。
他意識到自己存在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藉著地面的一灘積水打量自己。他看到一個左右肢體不對稱、沒有嘴巴的東西,確認這就是自己。後巷盡頭匆匆冒過的身影,似乎都跟他並不相像。但薛斯夫心想,也許,只是那些人把殘缺的部分隱藏得比較深。
儘管薛斯夫有了生命,但他還是沒有移動的能力。一條黃色的流浪狗時而會走進後巷休息或覓食,漸把不會說話的薛斯夫,當成牠唯一的玩伴。跟薛斯夫一樣,狗的一條肢體縮癟,需要一拐一拐地行走。牠會用濕潤的鼻子嗅索他,把他叼到不同的地方。
某天黃狗咬著薛斯夫的腳,將他遺落於商場門外。商場門口最底的一層階梯坐了一個中年女人。女人身穿某時裝店的制服,捧著白色發泡膠盒,沉默地把飯塞進嘴裡。當她吃完,嘆了口氣,把吃剩的半盒飯扔進垃圾筒。這時她留意到附近的薛斯夫。她不管薛斯夫身上佈滿污漬,把他拾起來。看著那副沒有嘴巴的臉孔,她說了一句:我應該像你那樣。
女人把他放回原來的地方,這時她暗自作了一個決定。
女人走後,薛斯夫從商場落地玻璃隱見自己的倒影。一彎淺淺的唇痕僵在鼻子下方,兩緣往上翹。此時的他終於體會到微笑的含義。他渴望跟黃狗分享這一切,然而當牠覓食回來,看見忽然長出一張嘴的薛斯夫,甚至懶得上前嗅索確認,便已回身遠去。
薛斯夫被掃進垃圾鏟,然後是橙色的圓頭垃圾桶、黑色大膠袋,與發臭的蔬菜和溢瀉的飲料為鄰。接著他被拾荒者撿起,稍微清擦後在地攤上等待風乾。有人把他翻過來看看,更多人一眼也沒有瞧向他。經過烈日和驟雨,之後又是火傘高張。夏日蒸騰的汗水滑過路人肌膚,灑在他身上。薛斯夫始終保持笑容,弧度從沒改變。
他的價值由二十元降至十元再成了自由定價,始終還是沒人願意把他帶走。這段日子裡,他擁有了一些新的東西,又放棄了另外的一些。比如得到新的單邊耳環,失去兩根腳趾。這些東西在他身上來來去去。薛斯夫發現,他只是輪迴過程裡的其中一個載體,偶爾交織的命運經過他身體又離去,各自留下一部分印記。自從獲得被人放棄的生命,這個由殘缺組成的物體就是他,就是完整的薛斯夫。
而薛斯夫始終笑著面對這一切。真是樂觀啊,你或許可以讚嘆。但薛斯夫沒有能力放棄他的笑容,往上彎起的兩端,刻在臉上像恆久的尺。
在無聊的日子,薛斯夫嘗試要抓緊甚麼。如果所有人身上的一切隨時都可以掉落,薛斯夫想,假若他死命抓住——例如那雙褐色皮鞋好了——直至生命將盡,他會否就能將之擁有呢?
薛斯夫用心保管腳上的皮鞋。即使後來他丟了帽子、頭髪一根根掉落、鼻尖被刷走一小塊,但皮鞋依舊牢牢地扣在腳上。
直到有一天黃狗又回來了。他不知道牠是怎樣找到他的。牠看起來比先前更瘦削,身上多了數道傷痕,染黑的毛幾乎蓋過雙眼。黃狗被擺攤的老人吆喝趕退,待老人不留神才又悄然走來。牠嗅嗅薛斯夫,像老朋友般熟悉地打招呼。
薛斯夫問牠這段日子到哪裡去了。黃狗使勁搖尾,赫赫喘氣,伸舌舔濕了他的臉孔。薛斯夫溫柔地對牠微笑,攤開自己,讓留在自身的種種物件講述他的故事。從黃狗殘斷的腿,他記起熟悉的過去。
薛斯夫沒有向擺攤的老人道別。他想到或許可以留下一些東西,感謝老人半年來供他留宿。薛斯夫垂頭打量自身,仍掛在身上的,與當初人形公仔店、甚至後巷水灘裡的他,都經已截然不同。他可以選擇放棄自身的東西,但他所能放下以讓給別人的,永遠只有依附在物件之上的悲劇性質。
光著腳的薛斯夫,任由黃狗把他咬起。各自斷肢的薛斯夫與狗,歪歪拐拐地往街道的盡頭遠去,逐漸變成混融而完整的影。
滿臉髒污的薛斯夫,目睹黃狗踏出的每步形成一道無法更改的軌跡,他的嘴角往上彎起猶如新月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