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代讀過的課文與所謂的課外讀物,那些寫字而不嫌低俗的人,談到生命頑強總會寫到自縫隙中抽芽的小植物;談到自由,寫了幾十年,還是會寫天空遨遊的飛鳥。這些不可思議的比喻沒有告訴少年,它和牠終需活在陽光下,生命離不開軀殼,軀殼離不開天地,天地離不開地球……下刪百字。生命頑強又如何,看來自由又如何,讀到「不知其幾千里」的巨大怪物又如何離開了海洋飛上天空又如何,物質的我們還是離不開物質的世界,正如我們還是離不開管治我們的他們。
有本怪書叫《讓自己適應壞世界》,沒甚麼營養的,卻有個方法可助我們應對:「請拿出一大張紙,畫出就像兩支分岔的樹枝去考慮。回想一下,第一個你獨自做下的重大決定是什麼。在兩個分支上,分別寫上兩個選項。在V字形的中間,寫上你的選擇呈現的價值觀。」這裡所謂的「價值觀」是指畫者重視甚麼。《男兒當入樽》陵南高校的田岡教練曾向流川楓招手,希望他選讀陵南,加入籃球隊,伙拍魚住和仙道,流川楓的選擇是「不了」;教練問為什麼,答案是「遠」——學校離家太遠(流川是騎單車上學的)。根據怪書的說法,流川的價值觀就是「便捷」。全國大賽前夕,流川的「選擇」卻與他原來的價值觀背道而馳。他請教安西教練,說出自己要赴美留學、打籃球的想法,明顯是有比「便捷」更吸引他的東西;或說是流川的人生將要到達另一階段,不再受生活空間限制?
選擇,僅在成長某階段看來該做甚麼甚麼而你碰巧需取捨決定些甚麼甚麼,說有「選擇」就是「自由」的人,沒想到誰提供的「選擇」也有它無從決擇的時刻,已成俗語的to be or not to be,俗套得不願再聽見。沈從文《邊城》有個為人忽略的角色:楊馬兵,當年翠翠母親沒選上他,後來反而成為守護翠翠的人。楊馬兵看來沒有對翠翠持半點非份之想,源於他以為二老即將回家,還是源於他本來的純樸,看來我是中了「楊不悔」毒。試試叫翠翠「拿出一大張紙,畫出就像兩支分岔的樹枝去考慮」畫一畫,她還是會「等一個他」,哪管碧溪岨白塔塔圮坍了修好了,還是要等,翠翠在她世界的選擇就是等待和等待。二老要唱的早就唱過了,要花的幾年都就幾年了,翠翠的世界只有山城。
九十年後又如何?余華《第七天》一片頹垣敗瓦上那個已「回家」的孩子坐在自己的「家裏」——屁股坐著的石屎下,恰好埋着自己的父母。故事中經歷過愛情並開花結果又如何,父母可以選擇甚麼?領一筆錢遷離自己的家,離開家鄉,還是照舊生活卻無端被殺?誰想到政府會來強拆,孩子也只因下課回家、恰巧沒被殺害。
大人的選擇,孩子的等待。通俗得不願聽見的通俗,現實得不願目睹的現實。我們那些所謂的選擇,大人安排給孩子的所謂選擇,終究也是大人的。安西教練在流川身上看到昔日愛徒谷澤的影子,想到當年認同谷澤赴美留學並發展籃球事業,不久卻收到谷澤因一場車禍身亡的消息,於是勸止流川赴美。
我們「拿出一大張紙,畫出就像兩支分岔的樹枝去考慮」,在「樹枝」上畫了什麼,這些選擇改變了甚麼,結果我們成為了甚麼,誰都不會猜到。曾寫過詩、得過獎、出版過詩集的80後台灣作家林亞若,要在澳洲獨自騎單車,橫越沙漠。在她人生最燦爛的階段,她沒有留在台灣拍廣告、寫書,卻到了澳洲挑戰自己。2013年,她出發前寫「如果我這次一個人騎澳洲沙漠,晚上搭帳篷不小心被沙漠動物吃掉,被毒蜘蛛咬死,或是被車撞死,被渴死等,遭遇不幸的話,至少大家還可以看到這張2009年拍雜誌FHM的壓箱寶」。前路是無限的,公路是無盡的,偏偏就在那時那刻遇上致命意外,應驗了自己寫過的內容,說中了自己的命運。10月29日,儘管她已有充足的裝備、反光的衣物標示,還是遇上了車禍。從人生的自由到靈魂的自由,當時她因哪種價值觀決定去澳洲,笑話自己幾種死狀,無從得知;自資出版的《此時,我們正飛過哪裡》有一篇詩作〈天葬〉其實也只是一首情慾詩,沒有提示我們答案是甚麼。
大人自己的選擇,也不是真有選擇;不管是騎單車還是走路,「畫出就像兩支分岔的樹枝去考慮」,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結果還是一樣。已經是大人的林亞若在世界裏找到自己,「選擇」用體力而不是用寫作去證明自己。流川最終以全日本代表隊球員身份參與國家隊集訓,《邊城》船總順順原來只為自己的孩子著想,翠翠僅是個對象,最終翠翠還是因他而有安穩的生活;「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二老看來選擇了永不回來,永不再面對大老之死,也不再面對昔日曾為翠翠心動的自己。
「讓自己適應壞世界」,看來不是非生即死,而是必死無疑。反正都是厭世,還是看著世界人人都無可選擇地腐爛,會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