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說《兄弟》、《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成名的中國作家余華,在今年香港書展舉行期間,獲邀出席以「文學自由談」為主題的講座,活動吸引約一萬人報名,講座開始前,場內三千座位早早爆滿,部分書迷亦因未能進場而引起一陣騷動。為了讓更多讀者聽到余華老師的演講,大會臨時安排講座分成上、下兩場進行,余華與主持施志咏從創作靈感開始說起,由此談及他花上21年時間寫成的近作《文城》,以及回應未來人工智能的威脅。
「靈感每天都會出現,重點是有沒有準備好」
現年63歲的余華,從1983年開始創作至今,其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在國外出版,深受讀者歡迎。講座甫開始,主持問余華在其眾多著作當中,哪部是他最希望受到討論,或者是他自己最喜歡的作品?「其實我所有的作品,我都認為很值得討論。」余華的幽默回答,惹得在場觀眾大拍手掌,氣氛隨之熱烈起來。
主持提到余華曾說自己的創作分三個階段,分別是成名階段、《活着》創作時期和《兄弟》創作時期。 1986年,仍為青年作者的余華,需要帶篇小說前往北京參加文學筆會,正當他不知道要寫些甚麼時,看到晚報上的新聞說,一部裝滿蘋果的車子出意外,車上的蘋果都被人搶光, 余華於是將此事寫成小說。後來,余華在北京遇上貴人李陀,對方看過小說對他說:「你現在已經走在中國文學最前面了」,余華因此深受鼓勵,而這部小說正是當時被稱為先鋒派文學的代表作,亦是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
余華之後亦分享他在構思小說《活着》時,曾因遇上瓶頸而一直不斷思考。余華說自己想寫一個「人和命運之間的關係」已久,甚至連故事與好些細節都已備,卻不知道該從甚麼地方著手,直到某天午睡後靈感到來,腦海突然出現「活着」兩字,余華覺得這個就是書名,由此開始寫來也很順利。「靈感其實每天都會出現,重點是有沒有準備好。如果沒有準備好的話,靈感迅速出現以後會用更快的速度消失,但如果準備好迎接,靈感來了以後才是靈感,否則它不是靈感。」 至於余華在2005年出版的另一代表作《兄弟》,他則提到自己早於1997年開始動筆,原因是深感中國變化之大,然而當時卻沒有把小說寫完,余華形容這是命運對自己的安排。2003年,余華重新動筆, 到了2004、05年,更感那時中國才經歷真正巨大的變化,亦因此讓他得以完成這部著作。
21年時間,煉成寫作生涯最大挑戰的角色
「莫言寫小說像打籃球投籃,轉眼就中了,我呢,像踢足球,踢了一個多小時還是零比零。」主持藉著余華說過的一個比喻,帶出他構思長達21年的小說《文城》。主持形容《兄弟》裡的宋凡平屬完美的男性形象,而《文城》的主角林祥福亦是好男人形象,遂向余華問道,「你是不是在故意美化男性?」觀眾聽後大笑。余華表示他並無此意,只是沒有篇幅寫宋凡平的缺點,而宋凡平剛好在他出現的時間段,把人性的美好展現出來。主持在此亦補充到,宋凡平展現出的好父親和好男人形象,在於他對自己的兒子和繼子一視同仁,文革被打壓時不但樂觀地告訴自己的孩子沒事,被拷打過後還每天寫信給在上海治病的妻子李蘭,讓她不要擔心好好養病,是個偉大的男性角色。
兩人談到在余華近作《文城》裡,小美和原配阿強設局欺騙林祥福的錢財,又把自己所生的女兒扔下,然後再回到阿強身邊,理應是個壞人,卻讓人恨不起來。余華說小美是童養媳,被休掉、被趕走後,是阿強把她從父母那帶出來,攜着她一起走。小美深愛着阿強,但同時亦愛着林祥福,內心受盡煎熬與折磨。當小美知道林祥福身懷多少金條,卻沒有將它們全部拿走,由此也體現了小美的善。主持問余華,「小美為甚麼不乾脆留在林祥福這個有錢人身邊?」。余華表示小美生活在一百年前的時代,當時的社會形態和風俗,決定了大部分女性的命運,那就是選擇跟着原配一起走。
花上21年時間醞釀與創作,余華認為《文城》裡的「小美」,是他寫作生涯最大挑戰的角色,創作過程的大部分時間,主要都是耗在小美身上,因為要把小美往壞裡寫並不困難,但想把她往好裡寫卻非易事。「讓人類走到今天的,是人性中的善而不是惡。身為一個作家,描寫那種惡、醜陋的同時,也必須從裡面寫出美好的東西來。」余華由此舉例,哪怕是喬治·歐威爾的《1984》、《動物農莊》,他依然能從裡面讀到希望與美好。
AI時代,保留對自己命運的不可知
在觀眾的發問環節裡,有讀者向余華問道,在創作《活着》的過程中,他是如何把握對於主人公悲慘遭遇的刻劃。余華談到他的寫作轉型,以及小說透過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書寫的原因。在他早期如《在細雨中呼喊》的創作,余華一直使用第三人稱書寫主角,當他開始寫《活着》的時候,也是使用第三人稱,然而他卻發現以此書寫的話,「從旁觀角度看福貴,除了苦難沒有別的什麼。」反而,若是採用第一人稱,讓福貴自己來講述他的生活,則會讓讀者看見福貴其實是用幸福的口吻,講述自己悲慘的一生。「他認為自己是幸福的,他有過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兩個孩子和最好的父母,晚年回憶自己一生時,覺得實在是無悔和幸福。」因此,《活着》以第一人稱書寫,能讓讀者對人物有更多理解和體會。「生活是屬於自己的感受,不屬於別人的看法。」
余華在此特別提及《活着》書寫語言的樸實,「福貴雖然上過三年私塾,但他還是個農民,所以由他來講述自己故事的時候,不能用那些深奧的詞彙。」為了尋找確切且是農民熟悉的比喻,余華亦花上不少時間,例如描述剛喪子的福貴,當他埋葬兒子後,不能用到「月光像河流」般的比喻,因為河流對於農民來說相當重要,故此余華改用鹽與傷口的關係,寫出月光映照兒子每天走過的路,就像灑滿了鹽的意象。主持之後亦問道,宋凡平被亂棍打死的情節,是否余華刻意想賺讀者熱淚?余華則說,每個人的經歷與喜好都不同,一位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是沒辦法考慮與兼顧讀者,而每位作家需要面對的那個讀者,其實正正就是他自己本人。
最後,有讀者問余華將來會否使用AI輔助創作,余華搖頭說得肯定,表示「絕對不會使用AI創作,它會把我帶向黑暗」,同時也補充自己對AI的看法。「AI或許能夠表現出我們已知的所有,但是它無法表現出我們未知的,它能夠表達的就是人的看法,不是命運的看法,一個人的命運會怎麼樣,那是AI無法決定的,ChatGPT根本不知道你的命運,不知道你下一步會怎麼樣,所以我們唯一能夠保留的,就是我們對自己的命運的不可知,所以我們就還覺得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