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裡,他一直害怕著天花板的墜落,當他每天醒過來時,他都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依然活著,還是潛入了更深的夢,所以他在床上也穿著羽絨,因為張開眼,他的眼前是石頭那樣粗糙的黑暗。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愈來愈難以分辨荒謬與真實,不可思議乘坐他這副艱難抵達這裡的時光機,滲入了這橦百年之宅的每一個角落,像個頑皮的小孩,時不時發出駭人的聲響。
當光明汩沒於家族的詛咒,老人只能依靠傾聽來辦別周圍正在發生的事。為了克服獨居於這座日久失修的大宅的恐懼,老人編造了各式人物,各種故事。二樓的孫子在拍皮球,家佣又碰跌前廳的花瓶,做律師的大兒子將書放回書架,妻子在廚房裡找失蹤的戒指,只要懇切地相信,這些蹁躚的聲音就能讓生活重現了生機,於是,老人的記憶之海上漂起延綿不斷的紅潮。
一天,船槳划入這片神秘海域,搖盪的漣漪彷佛要讓木頭支離破碎。老人跌跌撞撞從抽屜中掏出他爺爺那支銀色的左輪手槍,鈍拙又無助地恐嚇著死寂的空氣。在老人豎起尾巴的想像裡,此刻他的腳下,老鼠與蟑螂各自帶著千軍萬馬在決斗,而白蟻群在啃咬最後一條支柱。他嘗試對偶然闖入的任何東西發出擁有權的聲明,但長久的孤單已經令腦袋一時之間找不到如水龍頭的水流過管道時噏動的嘴巴,然後清脆的笑聲穿過拱廊的弧度,轟炸了大廳。
少年們發現老人,如同發現樹上的鷹巢發現嗷嗷待哺的雛鳥,冒險收穫的寶藏。守護家族千年基業的決心給予老人毫無遲疑地扳動手槍的力量,母鷹化為一縷狼煙,好奇心搶踏安全回家的吊橋竄逃如燈火熄滅的物影。
整棵耳鳴的葉子都向著恐懼潑濺的方向抖落,裸露如骨的枝椏憑空撞擊,彷如塞壬的歌聲。老人白如珍珠的眼睛聽見道歉、打擾、不要報警,與小心翼翼的撤退。忽然,那位前面領著姍姍來遲的老人趕往座位的帶位員突然轉過身,一齣電影瞬間在電筒的強光中完成,河流找到了自己的源頭。老人用接近卑微的語言,挽留最後那一位少年。隔著剝落成空心的牆,兩個幾乎不是同一物種的人達成了一個恍若深夜裡蛇之嘆息的協定。奇蹟。
翌日,少年與另外幾個同伴帶上水桶、油漆罐、螺絲刀、潤滑油、木梯⋯⋯在這座匿藏於鬧市山坳裡,被城市碩果僅存的樹木用古老身軀將其包庇,在山頂俯瞰時,彷如廢墟的大宅裡,少年們聽從老人在死海底撈出的遇難之船的航海筆記上的文字的指令,要讓大宅恢復曾經的模樣。在洇化的漂白水裡,他們撫摸皴裂的皮膚,在鏽色的銅孔外,他們解放發紺的肢體。老人冤魂般穿梭在少年之間,對任何他不熟悉的聲音發出質疑,對重新搭建安全連繫的必要氣味再三抱怨。
老人拒絕為少年們提供茶點與休息時間,在灼熱的日子,他甚至連風扇都不為他們搧動。老人認為年輕人就應該多吃苦,尤其是像他們這樣出生在低漥地帶,一生注定要在泥沼中掙扎的人來說,休息、舒適或者希望,都會像毒品一樣侵害他們,他們的使命就是不停地在企圖凝固的灰色裡翻滾,至死方休。
少年們或者有怨言,但事後那些印上簡單商標的衣物與飾物,那些假扮成開放世界,其實劇情老套的電子遊戲,那些球衣、模型,那些脫離信仰的紋身,那些每年只作些小更新卻當作全新創舉的科技產品,以及僅有的青春讓他們暫時別無選擇地忍受這種只僅比電影裡建造金字塔的人稍為輕鬆的勞動。
但還是有些事情是很難忍受的:嚴禁踏足的二樓和書架上不可觸碰的書。其實那個所有肉與脂肪都堆積在腹部,面如殭屍的老人根本無力阻擋他們,但每當少年們想要提起腳,或者伸出手臂時,並不是老人,而是大廳敞開的門外,四級向下石階盡頭的花園裡,那尊佈滿鳥糞的青銅色半身像,散發出讓人生畏的莊嚴,制止了少年們的渴望。於是,少年們想像,這座無時無刻都在發出剝落之聲的陳腐太宅擁有神秘的魔力,能夠將他們所付出的最寶貴時間與血汗轉換成自身的能量,使自己繼續存在,以及變出他們在黃昏時從顫巍巍的枯枝間接過,那印有揉皺了的人臉的紙。
一天,負責修剪花園的少年在半身像下撿到了一隻受傷的麻雀,眾人在為小鳥處理完傷口後,從雜物房中找來了一個檀木做的鳥籠。猶豫片刻,老人讓小隻留了下來。夜裡,老人坐在水泥般記住他身體形狀的沙發裡,側頭傾聽,微弱的心跳聲如何在重重過去時光埋下的吱吱嘎嘎中,蹇拙地修復艷若桃花的傷口。
老人將麻雀的傷癒的叫聲視之為大宅對他的讚賞,每個早上,他向小鳥訴說家族偉大的歷史——他們從遙遠的地方來,驅趕走吃人的老虎,通過自身的勤奮與智慧,買下大量農地,在上天眷顧的年份裡,迅速累積了巨大的財富,然後,在這塊風水寶地上興建了這座大宅。在書架上那些字跡已難以辨認的書裡,記載著家族每一代人為這座城市所做出的功續,戰勝鼠疫、修葺神廟、捐助孤兒、舉辦盛典⋯⋯除了一件事。在老人還是小孩的時候,這座大宅已經是現在這副模樣,他曾害怕樓梯,甚至是整座大宅的塌陷,母親按撫他說,太過漫長的歷史已經停止前進,這裡只會永遠衰老,而不能死亡。
少年們並沒有在大宅裡見過鬼魂,因為他們日落前就會離去,但他們確實聽見過老人想像裡那些與他共同生活的人發出的聲音,皮球、花瓶、翻頁。他們懷疑正是這些聲音在半夜搗壞日間他們辛辛苦苦的勞動,這座大宅的今天總是回到昨天的模樣。於是他們帶來一些山腳下現代的東西回到大宅,轉眼即逝的「少年」的使命就是要克服眼前的「天經地義」。
老人有時也會懷疑,到底大宅曾經的輝煌是怎麼的模樣。但他肯定,絕對不是他現在所觸摸到的形狀——有棱有角。大宅無論是過去,還是遙遠的將來,都必需,也必然是圓潤的。時間之流一定會磨平所有經過之處,而不是變得粗糙,保護他不會受傷。
老人對熱力學第二定律,以及少年們大吼道:「恢復原來的模樣!」
沒有盡頭的修復與最後一個暑假的結束,帶走了少年們,又再一次。但還是有些什麼改變了。老人穿上羽絨,躺到床上,黑暗裡除了二樓孫子更沉重的皮球聲,兒子與妻子的動作都微弱得彷佛已經消失,被一些更詭異,不可名狀的聲音取替。老人睡去或者一直醒著,新鮮的油漆站在他肚臍上,踮起求生的腳跟,想要抓住那條要捆住所有寂靜的繩子。從未奪走老人任何寶貴事物的絕望,透過籠中掠動的身影呼喚他。老人借助羽毛從失重中爬起來,在不同遇見闖入者的驚慌中,逃到角落裡的書架前,打開摸到的第一本書,用念咒般的低語,用記憶誦讀他家族的歷史,他甚至說出了為家族引來了「盲」的那件沒有被記載於書上的悲劇——農神食子。
床上那被陰影剜出的形狀,彷如19世紀風暴的船艙裡將人綁住的皮帶。羽毛被濕納納(1)的汗黏住,如沙般沉入涅中。
老人回到了母親仍在的夜晚,那張低垂如佛像的眼皮,消失的鼻子,意味深長的微笑,以及巨大如牛的乳房海洋般包圍著他。爺爺已經死亡,父親為了保存視覺與而逃出大宅,在有另一個人在場時才更恣睢現身的空蕩令他無法聽清楚母親的說話,醒來前,他只記得一句「你來自大地。」
麻雀從籠中逃脫,飛到了青銅像上。大宅如還未來得及露出表情的早晨那般安靜。少年們來過後一直藏身在老人胯下的左輪手槍被地心吸力鏜亮,試圖尋找肖像。老人如海底漫步地展開重覆的生活,只是聲音已經改變,這使人恐懼。老人多希望麻雀能化身成鸚鵡,與之對話。曾經吵鬧的籠內,如構成身身的木頭一樣沉默。老人跟隨漏氣的皮球聲,走向通往二樓的樓梯,但那裡不知何時已被一堵牆封死。老人覺得這一定是那些少年們做的,他們是要報復自己不准他們上二樓。老人輕輕敲打實心的牆,用自己所能想像最溫柔的語氣叫喚孫子的名字,但,孫子到底叫什麼名字?
麻雀在半身像的頭頂上回應老人,老人被燃燒了一晚的蠟那樣的耳廓聽懂了那種語言,轉身走回大廳,走向花園,那份重建過去的希望威脅著他,那些對歷史,那些對大宅的阿諛奉承削弱了他,受困於自身,而非他人的理解與想像,使老人在踏進花園的一刻,被根深蒂固的階級絆到,花草皺縮,老人的所有的記憶倒瀉而出,大地瞬間如浪一樣起伏,被傾聽了一生的聲音,終於重歸自由。
(1)內文原字為「氵㘝氵㘝」,因網頁字形所限無法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