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倪匡不熟,但倪匡的逝去,我覺得是2022年頭等大事:在公,是香港文化失去了土地公一般的存在;在私,我有許多與他相關的東西,像四月的木棉飛絮散落四周,難以檢拾,但卻每一團都包含了一顆種子,將來會長成什麼還未知曉。在七月的悼念潮中我未能寫成文章,但又難以全部擱下,以下散碎的撿拾,識者為諒。
我中學時自然也看過很多衛斯理,明窗的口袋版,學校圖書館裡都很方便借到,一本一本的看,在書末的系列書單中逐本劃掉,好像永遠不會看完。那時是男同學推薦,一般衛斯理總是男同學在看,而我沒法把愛情小說看進去,金庸小說又已看完了,古龍在公共圖書館借,衛斯理則是在學校圖書館借,中午借一本,午飯時間加上課時在櫃桶裡看完,放學可以還了再借另一本,十分劃算。去公共圖書館比較花腳程,要借幾天才能看完的長篇才劃算。
同學間會交流看過的心得,有說這本好看的就馬上搶過來,只是人家的讀後感我總是不大同意,雖然當時的文學評論語言大概只有「好看」、「好悶」、「好驚」幾種。我比較幸運,第一本看的是《大廈》,原來被稱為衛斯理系列最驚嚇頭三位,那個「進入電梯後如果被送去不知名的空間」的橋段,以「有人摔死在大廈天台」的懸疑情節帶出,的確曾令中二的我進入電梯時不寒而慄,按鈕遲疑。神秘,不可知者,與其伴隨的驚怖,以一個無法承受而自殺的人來具像化,成功將我心裡小小的驚恐放大。懂得害怕,是因為感受到自己感知的界限以外,還存有不可解的世界。這大概便是想像的展開,而它讓我早在未讀到心理分析的想像層、象徵層、實在層概念時,就已感知到何謂「怖慄」。它不是危及生命,而僅僅是生命的不能承受感,現實感的碎裂,就已經是怖慄。
現在想來,倪匡能寫到這種怖慄,還是與他在中國大陸的極端經驗有關。人無法解開自己的困境,才會在雲端一躍而下,以死亡來終止無法掌握命運的無力感。衛斯理系列最驚嚇頭三位的另一本《木炭》,最驚怖的情節當然是木炭被燃燒時有人的驚叫聲,那種恐怖是錯手殺人的可怕——倪匡在土改期間負責寫處決地主的佈告,而當時每天都有地主被殘忍處決的驚叫聲吧,那也許是寄託在文本裡的噩夢。
那時我便在中學的午間時份,被衛斯理打開許多想像,為我的成長增加一些份量不明的飄飄然。現在或者有人將倪匡歸類為科幻小說類作家,不過衛斯理看多了,便知他其實最重視或倚仗的,只是以神秘、未知的事物,打開一些想像的空間,讀者本身沉悶呆板的生活裡,就出現了另一個書頁中的世界,它讓人抬起來頭時,看本身的現實時,有了不一樣的角度。他的小說好看的多半是開頭,那就是神秘懸疑來臨的時刻,謎題出現,可能性湧動,到後來又是外星人了,你會知道作者又趕著交稿了,會心一笑,又等著看下一本去。不少男生在過程中便轉向神秘知識、史上未解謎團去,我則不大深究——我有時連情節都不深究,其中一本《酷刑》,情節簡單到當時就知可以過目即忘,但書中大量對抄中國的酷刑歷史,五花八門心驚肉跳﹐那歷史的震悚停留了好幾天。書中說過,環顧世界歷史,中國人絕對是發明酷刑的天才,任何民族都比不上。這種基於歷史的認知,其實也是中國讀書人的共識。他們都用同一種口氣談論,成為一種批判的身份認同,有著自哀。
我翻看最多的倪匡系列,不是衛斯理、不是原振俠(可能男女性對感官情節的要求有點不同)、不是女黑俠木蘭花,而是「我看金庸小說系列」。開宗明義的「我看」,強調個人角度與主觀性,倪匡還把小說人物分級品評,依他口味,像令狐沖楊過這種性情中人是絕頂人物,殊異突出的如洪七公歐陽鋒小龍女是上上人物,比較溫吞猶豫的通常是中至下品,又如射雕黃蓉是上上人物,神雕黃蓉是下下人物,拉出來是中中人物,郭靖不予置評⋯⋯等等,很多評語一句起兩句止(有二三百字已經很多了),完全不嚴謹,純粹作家直覺,有時又推翻自己的標準,有時根本是看他如何捩橫折曲,死拗返生——當然這些本就是倪匡最好看的原因,關鍵就在於痛快淋漓。他有些判斷我自然不能同意,例如小昭雙兒這些我等女性眼中看來毫無性格的角色,怎麼就是上上人物呢?李莫愁這種福利線欲望NPC,評成中中人物可惜。但看完幾本,那種著重快意與超俗的標準到底說服甚至教育了我。以上過於男性中心的判斷,敢於這樣直白地表達出來,也展示了某種作家的坦白,比偽裝壓抑者可愛。書的世界是這樣,如果看完整本,就算這個作者本身有著你不能完全同意的部分,作為讀者的我也會將之作為一個整全人格那樣接受下來,書就是這樣提昇我們的包容度。這和現在網絡文化很不同,很多網民會因為一個PO裡面的一句而全面否定一個人的全部,我想這並不健康。
倪匡的魅力,很大程度是他極勇於做判斷,也不避語出驚人,可能他經過不能講真話的環境,份外知道講真話的快樂、價值與魅力。倪匡逝世之時,科幻小說家譚劍說過倪匡最大的文學成就,其實是他的散文。這話實在說得對。倪匡的專欄「XX的信」系列我也是看完了的,也有翻看,不乏觸動下淚的經驗,明明只是四至六百字的小文——文字魅力在於極細微之處,尤其天天趕交稿的專欄難以雕琢,大部分用的是直覺。記得很小的時候看《無情的信》中的〈想起古龍〉應該是第一次看倪匡看到哭並抄下來,背得出開篇第一句「突然想起古龍,自然淚如泉湧。」若只是「想起古龍,淚如泉湧」只是一般的情感豐富而已,兩個條件轉接虛詞「突然」、「自然」卻有微妙的畫龍點睛之妙,帶一種無理之理的突兀醒目,這些小處最見天份。在香港,寫作天份多半需要經歷長年煮字療饑的消耗,這種消耗不但是文字、話題也是情感上的,就算是強烈的感受才寫下、重要的話題才選入書中,充盈又充盈的文字如何不致金屬疲勞、為文造情,也是很大的磨練。回看倪匡的「XX的信」系列,筆端所至果然有一種孤燈下思考的氛圍,往往因情感而思考某個主題,一路在往復推論中流露情緒,始終慧黠可愛,讓讀者有所啟發,又感於他的聰明和真摯。
重翻《不寄的信》,倪匡寫了一系列關於愛情的小文,在八十年代初不可不算是立論驚人。他說現代女性有一種敢作敢當的自主氣慨,包括一個女人可以有幾個男人,不怕物議,反讓宵小自慚形穢閉口。倪匡總結為「開放的觀念,浪漫的思緒,付諸實行的生活,自己覺得快樂,就那樣去做」。他又說「情婦是瀟灑和浪漫的結合」,但必須經濟獨立、才是理想的情婦,受男人供養的就只是玩物。「情夫」又是最難找的一種男人,因為要外形出眾(他們全是外貌協會)、知情識趣、豪爽大方、強壯且性能力正常,並永遠用最好的一面面對女人。他在這幾篇文中提出一種超越利害計算、雙方平等、浪漫快樂的非正規關係,並反過來說婚姻若要靠制度而非愛情來維持,是十分可哀的。同居也可以(在當時應是頗受爭議的立場),重點是一切都是基於愛情的自由選擇。
基於愛情的自由選擇,其實是五四新女性運動延續下來的精神,而倪匡把它放入當代語境中,維持了這種精神的前進性。一個讀現代文學的人,在性別立場上理應是前進的,作家對愛情、性別、家庭的觀念也理應是前進的,像葉靈鳳《書淫艷異錄》那樣,健康到不行地寫性。或者我們也可以用這種角度去理解「香江才子」一脈,所謂「風流而不下流」,其實是持開放而尊重女性的態度,同時堅持不道貌岸然的「鹹濕」,以及拒絕將女性視為擁有物的中國傳統父權制度,在言行中體現自由精神。我現在,可以用這㮔語言去描述九十年代在亞視播出的《今夜不設防》;當時,正在讀中學的我,只覺得他們十分得意,在日常生活好像沒機會看到這樣的人,於是晚晚追看。現在想來,黃霑、倪匡、蔡瀾所在進行的,不吝可視為「扛負文人的責任」;而他們展現為品味和遊戲,一切像是酒後胡言,不認真得很認真。
《今夜不設防》對我影響很深,是我做「文學放得開」時假想的參考對象,也讓我一直認定作家的生活行為是可供觀賞之物。作家又以其身份和經驗,可與各種人交談交心,無視界限,「真」就是爽。晚上看節目的快感日間無處追尋,我有去找三人的書來看,但那時黃霑《不文集》等作品不易借到,蔡潤散文也太恬淡,一個中二女生兩者都不懂欣賞;只有倪匡最易進入,我在日間一本一本的看,覺得貼心,似乎這人我已很熟——但到晚上看節目時呢,倪匡多半是大醉,舌頭都大了,黃蔡二人又加倍取笑他讓他說話更難聽懂,那個鏡頭前不知伊于胡底的倪匡,與我在文字中所見思路清晰而慧黠的倪匡無法重疊,產生一種矛盾的心情,有點像與暗戀的人無法溝通,描圖紙上輪廓對不上的感覺。
但倪匡的哈哈哈哈哈哈至少是聽得懂的,笑聲成為了節目和他本人的招牌。我素喜大笑,前仰後俯樂不可支,中學同學多以為我是受沈殿霞影響,我也懶得解釋——其實影響我的是倪匡。
以上這些話已經沒機會再向倪匡先生說明。我和倪匡先生只見過一次,有一年有本倪匡傳記出版,香港書展辦倪匡講座,我懷裡帶著自己的詩集和散文集,想要去認識倪匡先生。活動完了我走向講台上的倪匡先生,侍候在倪身旁的傳記作者A遠遠見我走來,馬上一個誇張的轉身,擋住我來的方向,讓倪匡先生看不到我。那時是2014年,我三十多歲,辭職書店會上報紙,八月就要去愛荷華參加國際作家寫作坊;讓A做出這樣露骨的身法,不知是出於忌憚還是蔑視,總之是我在文學場合首見。我冷靜地繼續走前,繞過A,將書遞給倪匡先生並報上自己名字。
倪匡先生接過書,說,「鄧小樺?我有睇的,寫好多嘢喎。」
這就是我和倪匡先生唯一的對話。字面上沒有什麼特別的稱讚,但我已經很滿足了。一個前輩名家,有看過你的東西,有印象,已經是一種肯定。倪匡號稱世上寫漢字最多的人,曾經日寫二萬字,他一定懂得,寫好多東西,裡面所包含的磨難,他一定懂得。
回想倪匡從《今夜不設防》年代講話無人聽懂的形象,到後來成為智慧老人代表的年代,他個人其實轉變不大,仍然是直言而慧黠,你給他一個說法,他會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承認或否認,繼續展示作家最重要的職責之一是給出說法。類型小說不時需要與時勢互動,影射得好自然會成為「預言」,也是文學自動衍生的光環。著名的港台節目《鏗鏘說》石永泰訪問倪匡,談及《追龍》中重要的「預言」,倪匡笑著接口「是一本偉大的預言小說」,鏡頭就此截斷,但我看他明明還有意料不到的推翻在後面。倪匡被稱為「智慧老人」,我想他對中共的判斷來自於他親身經歷和歷史知識,而我最懷念的,還是他雙子座式俏皮話,給出一個又一個新的說法,痛快。在陰鬱壓抑的時代,我們應該要記住,香港原本也可以這樣。